這一等就半個多月過去了,鄉長始終沒派人來安裝。學生們由開始的興奮漸漸地轉化成怨言了。想想也是,多少孩子為了能學電腦好幾天都沒睡好覺。現在電腦來了,又不能學,能不有怨言嗎?要說怨言,誰也大不過劉忠義了。過去學校里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連值班的人都不用,這下多了六台電腦,可以算是村子里最貴重的物件了,萬一哪個不長眼的偷了,這損失可就太大了。所以劉忠義沒辦法,只好搬了床被子睡在了那裡。好在這是大夏天,不至於凍著了,不過,那蚊子的滋味也不好受。如果這六台電腦能使用起來,劉忠義還會覺得自己付出的值得。但問題是現在這電腦就跟值錢的破銅爛鐵一般,不僅起不了半點作用,還費了不少精力。劉忠義決定明天無論如何也要去鄉里走一趟。
第二天一早,劉忠義跟那三個教師說了聲,讓他們辛苦一點代下自己的課,自己就騎了那破自行車兩步一喀嚓,三步一哆嗦地去了鄉里。鄉里他來過不少次,大多是開會或者領獎什麼的,但找人辦事卻是頭一回。一進鄉政府大院,雖然辦公樓只是一幢三層小樓,可這心裡卻突然覺得自己畏縮起來,腰也挺不直了,就這麼哈著腰找到鄉長辦公室。一問,鄉長卻不在,他去縣裡開會了。好在高明這時正好進來,見到他,忙讓他坐下,問道有什麼事。劉忠義就說了電腦的事。說想來問問鄉長那裝機的人什麼時候能到。
「這事吧,鄉長也在想辦法了。不過,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高明突然支吾起來,很有深意地看著劉忠義。
劉忠義說:「啥事能大過娃們學電腦?」
「劉校長,你真不知道?」
劉忠義有點摸不著頭腦,說:「我知道?我知道個啥?」
高明牙痛似地抽起了冷氣,半天才說:「你就沒聽說過市裡要全面清退民辦教師的事?」
劉忠義像被過電一樣突地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高明。
「無風不起浪,有時候小道消息比官方正式通知還要準確。」高明拍了拍劉忠義的肩膀,說:「要我說,你年紀也大了,是該下來享福了。」
劉忠義腦子裡面像有幾百隻蒼蠅到處亂飛一樣「嗡嗡」直響,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幹澀地問道:「怎麼會這麼突然?」
「突然嗎?不突然吧。前幾年就開始清退了,只不過沒有這次來得堅決而已。嗯,現在我就正式向你下達通知吧。」高明清了清嗓子,正要說什麼。劉忠義突然叫道:「等等。」高明不解地看著他。劉忠義說:「不管我還有多少時間,但請讓我最後為學校做一件事情。不把電腦的事解決了,我就是退了也心不甘啊!」
高明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沒說出來,最後只是長嘆一聲,說:「劉校長,你會後悔的。」
劉忠義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後悔?這兩個字不會存在他的身上的。要說後悔,三十多年以民辦教師的身份,拿著微薄的薪水,以一當幾地從事教育工作,他早就應該後悔。但是他不僅沒有,反而很驕傲。村裡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解決了學齡兒童文盲的現象,這一切都是他的功勞,沒理由後悔的。
說來奇怪,劉忠義得知自己將被清退後,雖然一時間無法接受,但不多時突然感覺渾身上下一陣輕鬆。也就是說,從此之後,他可以不用起得那麼早,睡得那麼晚了,他不用批作業了,不用每天清晨去開學校大門,不用接送學生,不用因為學生而喜怒哀樂了,不用……他可以在家務農,種點田,養幾頭豬,可以順從老伴的意思,去城裡幫人看看大門……就像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待他去生活。但劉忠義還是感到悲哀,這種悲哀不管自己找了多少種理由來勸解,都無法消失。
劉忠義平生第一次不想這麼早地回學校去,他不敢面對學生們。想來想去,左右也沒事,乾脆進城去找鄉長了。
四、因為後門比較方便,所以大家都喜歡走後門從高明口中得知鄉長是在縣政府里開會,劉忠義站在縣政府門口半天不敢進去,就在門口等著。一直等到天擦黑了也沒等到。正要失望地回去,這時一輛小車在他面前停下,車窗搖下,一個人探出頭來,說:「這不是劉校長嗎,你在這做什麼?」
劉忠義一看,原來是縣教育局的局長,姓馬。過去劉忠義在他手上拿過獎,沒想到他還能記得自己,就笑著說:「是馬局長啊,我在這等我們鄉長。」
「什麼?你們鄉長?這事可太巧了。來來來,上車,我帶你去。」
劉忠義上了車,馬局長問他怎麼會在這等鄉長。劉忠義就說了。馬局長哈哈大笑,說:「縣政府有兩個門,一前一後,因為後面比較方便,所以大家都喜歡走後門。你在前門等哪能等得到。」馬局長又說會在下午四點多鐘就開好了,他們鄉長拉著他去喝酒,剛喝了一會,他發現鑰匙還落在會議室了,就過來拿了,「要不,你就是在這等到天亮你也等不到人。」
劉忠義被他說得很難堪,支吾了半天才嘀咕著說:「誰知道你們都喜歡走後門的。」
到了酒樓,鄉長果然在那。周右銘竟然也在。兩人見了他都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來了?」馬局長就把事跟他們說了。鄉長乾咳道:「你這個劉校長啊,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幹嘛還非得這麼大老遠地跑進城來找我?」
「我這也是實在沒辦法了。鄉長,你看,我們學校那批電腦的事……」
「這事我已經在想辦法了……」
馬局長說:「劉校長既然來了,就一起喝幾杯吧,邊喝邊聊,邊喝邊聊嘛!」
劉忠義一看酒桌的菜,個個是色香味誘人,又想這既然是鄉長叫馬局長來吃的,當然是鄉政府拿錢了。狗日的鄉長,平常讓你拿幾百塊錢修一下學校也說沒錢,吃起飯喝起酒來就有錢了!既然這樣,我今天也腐敗一次!也就不客氣地坐下,喝起酒來。馬局長說:「對了,鄉長,你這次找我有什麼事?」
鄉長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劉忠義是明白人,知道鄉長找馬局長肯定有什麼事,但沒想到馬局長半路把自己叫來了,當著他的面說不出口來。但他裝糊塗,只是埋頭喝酒吃菜。馬局長又說:「劉校長啊,想必你也知道全市要清退民辦教師的事了。」他使勁地拍了拍劉忠義的肩膀,露出慚愧的表情來,說:「是我對不起你啊!」
酒是好酒,但劉忠義喝在嘴裡不是滋味,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眼淚掉進了酒中。他「咕咚」一聲把酒喝完,說:「馬局長,不怨你,我想通了。既然是市裡的精神,我們就應該執行。」
馬局長動感情地說:「你是我們縣民辦教師中最老的一批,是幾百位民辦教師的旗幟。這麼多年來取得的成績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說實話,我們也不捨得叫你走。所以在前幾次清退的時候,我們一直沒動你。但是,這次,我們保不了你了。我向你賠禮道歉。」說著,馬局長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躹了一個躬。
劉忠義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覺得這麼些年自己沒白乾,領導心裡還有他。人活一世,圖的是什麼,還不是做過的事能得到別人的承認。馬局長又給他倒了一杯酒,然後自己捧起酒杯來,對鄉長和周右銘說:「我建議,我們站起來,向劉校長敬一杯酒,以表彰他在過去的三十多年為基層教育事業做出的貢獻。」鄉長和周右銘面面相覷,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劉忠義使勁地擦去眼淚,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光了,然後說:「馬局長、鄉長,萬事都有個起始,一開始我創辦了東陽小學,現在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我還有兩個問題。你們一個是縣教育局的領導,一個是鄉里的領導,一個是學校的接班人。當著你們三位的面,我有問題想得到確切的答案。」
馬局長說:「你是不是想問清退費?這個是全市統一的……」
「不,不是這。」劉忠義搖頭說,「第一,我想問,全縣一共有三百多位民辦教師,如果一下子全清退了,那誰來頂這個缺?」
「這個……」馬局長支吾了片刻后說:「這事市裡也是考慮到了,所以在清退工作一開始時,就已經安排了同樣名額的公辦教師編製。雖然在交接時可能有點亂,但時間一長就會好的。」
「那這些編製為什麼沒有給民辦教師留一些?很多民辦教師都是有著多年經驗心得的,而且,他們大多都是本地人,不管在水平,還是事業心上,都不比那些剛出校門的學生差。」
馬局長臉色有點難看了,說:「這個問題不是你我可以管的事。我只能告訴你,東陽小學不會因為沒有你而關閉,全縣所有的農村小學也不會因為民辦教師的離開而關閉。」
劉忠義欣慰地笑了起來,說:「那就好。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捐助的那批電腦什麼時間才能真正地給學生們用起來?」
鄉長皺了皺眉頭,說:「你怎麼又提這事了。今天我跟馬局長是有公務要談,你來了,怎麼盡說些掃興的話?」
馬局長揮手示意鄉長停住,說:「我看劉校長也是一心為了學校,你就給他個明確的答覆吧。」
鄉長說:「這事我早就想過了。可是操作起來有難啊!別的不說,單說把那些電腦組裝后,安全問題誰來管?那學校你也不是沒去過,沒一個好窗子,要哪天小偷偷去了怎麼辦?我們鄉可是好多年的治安模範鄉,其實就是鄉里窮的沒什麼東西讓人偷,你把電腦裝上,那不是放著一個大肉餅,招小偷惦記嗎?」
劉忠義哭笑不得,沒想到鄉長考慮的竟然是這個問題,說:「我們不能因為怕小偷偷而不讓學生們學電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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