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道:「那末利涉橋衛善臣的命案是誰犯的,你總知道。
那人笑一笑。「那案子就是我做的。不但這一案,最近還有金絲灣里的那個下台的軍閥倪樹松,太平巷裡的土豪張國植,我都到他們家去過一次,也都留下一個紀念。不過姓衛的是致命的,所以張揚開來。倪張兩姓,只斷了他們一枚左拇指。他們既然不敢聲張,就也掩藏過去了。他從衣袋中摸出一個小瓶來。「霍先生,恕我冒昧。那衛善臣的右拇指和倪樹松的左拇指,我已經先後寄給你。這瓶里的斷指是太平巷裡張國植的。我直到今天破曉的時分才做成功。現在一併交給你,讓你作個證據。」
霍桑接過瓶來,一路瞧一瞧,答道:「你既然這樣子坦白,倒可省不少口舌。但是殺人得償命。你為什麼專干這種犯法勾當?
那人仍鎮靜如常,答道:「不瞞你說,我是準備著犧牲才幹的。
這個人連犯四案,可算兇險之極,但他的語聲很鎮定,措詞很文雅,他的儀錶又文謅謅的,似乎不相稱。
霍桑答道:「你殺了人,又盜了人家財產,死是你應得的代價,還說什麼犧牲?
那人的面孔一沉,庄聲答道:「霍先生,我想你還沒有知道我犯案的宗旨哩。不然我所說的犧牲,你也不得不承認。
霍桑頓一頓,問道:「我的確不明白。你們這樣子殺人斷指,到底有什麼宗旨?
那人忽然立起身來,正色道:「霍先生,我相信你也是一個明達的人,不妨和你談一談。憑著犧牲的決心,用暴烈的手段,謀社會的根本改造。這就是我們同志們所抱的司門口。
「社會改造」和「犧牲決心」似乎都是近來叫得響的新名詞,怎麼這個殺人兇犯也運用得非常熟練?這究竟是一幕什麼戲?我簡直摸不著頭緒。
霍桑的容色也莊嚴了些,慢慢地答道:「改造社會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方法盡多著,怎麼一定要利用暴力?
那人點點頭,重新坐下來。
他說:「好,我來解釋給你聽。照我們的見解,我國的所以積弱不振,主因雖是吏治不澄清,法令等於具文,和一般領袖人物的私而忘公,溺職失察。其實社會本身也太麻木,也都負著姑息養奸的罪。舉一個例,那一班貪官奸商,憑著權位和搜刮壓榨的手段,弄得了巨大的造孽錢,一朝退出社會,便可以造屋買妾,任情縱慾,安享他們的尊榮。這班人原是社會的害敵。但是現社會中教育不普及,輿論不健全,喪失了清議的權威。一般人對於他們,只有容忍默認,沒有相當的制裁。更壞的現象,有些窮昏了心的愚人,只因為他們的有錢,不管錢裡面有血腥,還去趨奉獻媚!因此,他們更無所顧忌,逞著一時的權位,便喪盡良心,企圖下半世的快樂。這樣上行下效,就越奏越糟!社會上充滿的是享樂淫逸的現象,正義反歸於消沉,弄得死氣沉沉,不可收拾!這就是社會全體的罪!
語聲停一停。霍桑也默默地不岔口。議論很激烈,但是並不是無的放矢。我的觀念也不能不修正。這個人不能和一般的罪犯同樣看。
那少年繼續說:「我們見到了這層,認為若要謀根本的改造,對於這一班害物,非實施嚴格的制裁不可。我們沒力量推進上層的政治,只有從底層著手,使社會間孕育一種制裁的力。換一句話,這是一種釜底抽薪的辦法,斬斷這班害物的退路,不許他們在社會上容身、如此,他們覺得既沒有了歸路,積了錢也不能在社會上作威作福,自然會斂跡一些。霍先生,你說對不對?』」
又靜一靜。空氣有轉變,不再是緊張和恐怖,是一種嚴肅的憤慨。
霍桑沉思了一會,應道:「你們的動機也許很純正,但這樣的手段究竟不免於過激。一方面你們雖說為社會造福,一方面部破壞了法律和社會的秩序。你們也應該項到0阿。」
那人道:「破壞法律和社會安寧的罪,我們也承認。因此,萬一案情發作,我們都情願犧牲一身,做我們的主義的保證。因為在這現社會裡,若沒有了這個保證,一則要生匪類的假冒心,二則會累及無辜的平民。所以今晚上我既然碰見你,我情願伏法,決沒有一句推倭的話。」
語氣很堅定,那人的眉宇間也呈露一種慷慨義勇的神氣。霍桑低沉了頭,像是在思索什麼。我乘這暫時靜默的機會,禁不住撤一句。
我道:「你的話很光明磊落,「是你們譽社會造福,怎麼反殺害當地的慈善家?又劫取他的許多財物?照現狀而論,有些近乎報仇圖財——-」那人回過臉來,介面道:「你不是指衛善臣嗎?你以為這姓衛的是個名實相符的慈善家馮?不是!他實在是一個社會的公敵!我們殺死他,就要貫徹我們的主張,執行我們的制裁!包先生,請不要誤會。
十一 慘別
這裡是一種開展,也是一個激變。
當我們著手探案的時候,原以為被害的是一位大慈善家,加害的是一班兇殘的悍匪。我們本著鋤暴殲惡的旨趣,才出來冒險捕凶。不料聽了這少年的一番話,我才像大夢初醒。兇徒竟是一個志士,而被害的善人倒變做了社會之敵!情節太詭異,完全出於我們的意料之外。
空殿中又靜寂了。地藏菩薩固然只聽不開口,連霍桑也像省力似地讓我代替他質疑。我停一停,又提出一句話。
我說:「如果他真是一個假慈善家,自然死不足惜。可是你有什麼憑據?」
那人道:「我們的定例,當犯案之先,必須詳細調查。這衛某的底細,我們也完全查明白。他起先曾做過一任靖江縣知縣。當光復那一年,他便滿載而歸。他到上海之後,連娶了兩個小妾,抽大煙,賭博,任意揮霍,他的不清白的宦囊漸漸地化盡廣。他就憑著紳士的資格,勾結了污吏政合,組織一個樂濟善堂,假託舉辦慈善事業的名義,暗中卻剋扣中飽。別的莫說,但看他的年紀已近六十,但在最近的三年中,又連買兩個年齡可以做他的孫女的妾,就顯地假公濟私的成績。慈善性的捐款是什麼樣的錢?一厘一毫不是都與災黎勞民有生死關係的嗎?他卻抹煞了良心,把濟飢救死的血錢,來滿足他一個人的獸慾!包先生,請問這樣的人,留他在社會裡、是社會的福還是於兩7」
少年志士的一股不平之氣直從他的兩目中射出來,凶光灼灼地叫人不能通視。我回目瞧瞧霍桑,依舊端坐著不聲不動。他的臉上也現出一種嚴肅的神氣,顯然在和那人表示同情。是的,我相信除了那泥塑的偶像以外,難聽廠這一番故事,誰也會表同情。
少年繼續說:「我們的宗旨,你們兩位總已明白了罷?所以那些貪吏、劣紳、奸商、土豪,都是我們制裁的對象。第一步從事嚴密的調查;調查確定了,就給他一個警告;方式是截斷他的一個主拇指,並指定他捐助某一醫院,學校或教養院等若干元,數目並不一例。要是他遵從了,確有洗心革面的表示,我們也就給他開一扇自新的門。要不然,我們就進一步徹底地制裁他——處死他,再截斷他的右拇指。這是我們制裁好惡的大概情形,雖有時略有出入,大體總是這兩個步驟。」
制裁是嚴厲的,方式是新穎的,在我的見聞中還是首創。霍桑仍靜穆地不加批評。我料想這少年還有繼續的解釋,就也用靜默鼓勵他。
那人又道:「我們對於姓衛的,起初也還望他悔過自新,沒有殺死他的決心。上星期初,我們先寄信約他在玄武湖會面,警告他的行為;見面的時候,我斷了他的一個左拇指,指定他捐給孤兒院五萬元。這原是略示薄懲的意思。他脫身後卻置之不理,捐款終於沒有送去。我們一連寫三封倍去催他,都沒有迴音。後來他倒雇了兩個武士守衛他的卧室,作消極的抵抗。我們見他這樣,知道他沒有悔過的誠意,就在上月二十八日的破曉時分,我一個人進去結果了他,再斷了他的一個右拇指,並搜聚了三四萬元的首飾。這就是我制裁衛某的原委。
又是沉默。霍桑忽冷靜得像石座上的地藏一般。這故事對於他一定也一樣新穎。據我估量,他當然有同情,不過他並不表示。
我又問道:「那末那天有幾個人和你同謀?你們所得的贓款怎樣分配?」
那人忽冷笑道:「包先生,我想你所用的『贓』字,一定是對衛某說的吧?」
唉,我失言了!我有些窘。幸虧三個電筒的光並不強烈,不致暴露我的臉上的色彩;而且對方也不太認真,仍自顧自說下去。
他說:「我們所得的款項,按例作三股均分:一股充黨費,二股散給予一般貧民,或捐助給真正純潔的慈善團體。至於同謀的人,請不必過問。我已經說過,這一件事完全是我一個人做的。
霍桑嘆口氣,開口了。「你一個人幹事竟能夠這樣子敏捷?」
那人微笑道:「霍先生,你太抬舉我。其實我犯案至今,本不止這三件案。先前在浙江的時候,我兩次執行,一共犯過六案。不過他們問心內疚,都不敢宣布。所以到今天我仍能獨往獨來。現在我不妨將我犯案的證物一併給你瞧瞧。」他重新立起來,像要走向佛像背後去的樣子。
霍桑止住他道:「不必勞神哩!證物早已在我的袋裡。是的,一共是七瓶。
那人略現些驚異的神色。「你已經把那鐵箱打開了?」
霍桑點點頭,又問:「你們到底有多少團員?首領是誰?我想你不妨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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