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頭兒兇狠狠地瞧著他,問道:「幹什麼?」
那少年道:「我要找那姓趙的。」
「沒有,搗鬼!」
「他昨天還在這裡。」
「老子是今天來的。你做夢!」
那「做夢」的聲浪還沒有消逝,砰的一聲,門又重新關上了。余甘棠好像很著惱。他的右邊的衣裳,突然挺起了一角,顯然是槍管。這傢伙委實太鹵莽了,自己敲錯了人家的房間,難道還想開槍?這時幸虧有一個穿白長衫的侍役,從東端走過來,看見余甘棠再要舉手敲門,忙走過去阻止。
「先生,找誰!」
「姓趙的——唔,姓錢的。」
「你弄錯了。這裡面是姓金。」
「他昨天還在這裡。」
「是的,錢先生在昨夜裡搬走的。你不能這樣亂敲人家的房門。」
這茶房的號數我瞧不清楚,不過不是剛才的七十一號。他的伶俐的口齒竟使余甘棠發作不出。
他向那茶房盯了一眼,問道:「他搬到哪裡去了?」
那老練的茶房也勇敢地回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誰知道?」他就自顧自地重新回東端去了。
我這時只顧到前面的緊張局勢,卻忘記了自身的掩護。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正從我的背後走過來。我把眼角一側,以為是霍桑來了。不是。那人也穿著一身深色的衣服,一頂黑色呢帽壓得很低,帽檐下的目光分明注射著我。我不禁有些兒發窘。其實我這種姿態,的確容易引起人家的疑視。我索性彎下身子,把皮鞋帶的結抽出,慢慢地重新縛結。這一種姿態竟度過了兩重難關。那中年男子和余甘棠二人就在我的面前迎面擦身而過。除了那中年男子再回過頭來向我瞧了一瞧,余甘棠卻目不斜視地直奔西口。我重新立直身子的時候,余甘棠的背形已不見了。
我感覺到有一種左右為難的局勢。我的任務在重新會見霍桑以前,至少不能讓余甘棠脫離我的視線。可是我一走到甬道的西口,就有些進退維谷。我看見余甘棠站在電梯間門口,他的左手按在電鈴鈕上。我可能走近去跟他一起。乘電梯下去嗎?會不會引起他的疑奇?因為上樓時我明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勢不至不留一絲印象。萬一被他疑心,會有什麼後果?可是情勢上又不容我不跟他一起下去。
電梯間的鋼門拉開了,余甘棠便跨步進去,我也加緊一步。那司機看見了我,停著等我,我仍裝做泰然無事的樣子,低垂了目光走進去。
電梯中除了余甘棠和我,只有一個女子。這時忽產生一種又緊張又滑稽的局勢。我一進電梯,我的視線絕不接觸余甘棠,只瞧著那個女子。伊的年齡至少已衝出了三十大關,但衣飾上花花綠綠惹目的色彩,還像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我見這女子的眼光在斜倪著余甘棠;余甘棠卻明明在瞧我。三個人的目光,形成了一種滑稽的循環。我本能地感覺到他的視線不曾移動過。我心中暗暗地有些吃驚。我只恨我身上不曾帶一支槍。
電梯降到第三層樓,我才得到了解救。鋼門拉開以後,有兩個男客進來。我讓開了一些,便利用這兩個人做我對於余甘棠的防禦。可是他的視線卻透過了我的防禦物,仍在向我細細打量。奇怪!他當真已在懷疑我嗎?我如果再不回他一眼,情勢也許會更加惡化。我轉過目光,不隨意地和他的視線交接了一下。唉,他的眼睛很可怕。他竟目不轉瞬地注視著我啊!
電梯到了最下一層時,我故意落後,余甘棠卻也讓在一邊,讓那女子先走出去。我不知道他是否遵守著歐化的「女子第一」的規矩,還是他要反累司監視我的行動。可是他終於第三個人走出去。我落在最後一個,走出了電梯,又站住了摸出紙煙來燒著。我在燒煙的時候,乘機運目四瞧,霍桑已不在電話間里了。
電話間前卻站了四五個人,在那裡喃喃地談話,內中還像有一個旅館的職員。我再向東面通側門的方向瞧瞧,也不見霍桑的影蹤。余甘棠卻已從向南的大門裡匆匆出去。我除了迫蹤上去,當然沒有別法。
我暗自忖度過:「我可能把他拘住了交給警察?這舉動會不會壞事?霍桑也會贊成嗎?」
可恨的,我走到了門口,依舊不見霍桑。我向轉角的停車處一看,他的汽車也不見了。奇怪,他怎麼放我一個人在這裡?
我看見余甘棠跳上一部黃包車,把手向西面揮一揮,我才安心了些。如果他有汽車的話,我也許會被迫而採取緊急處置,把他拘住了再說。這是我的最合理的行動,當然也如法泡製地跳上一部黃包車,叫車夫向西進行。我與余甘棠之間還隔著兩輛其他的黃包車,那是我最好的煙幕。
車子向靜安路進行的時候,我仍向街的左右瞭望,希望霍桑會突然出現。但效果當然是零。我一邊吸著紙煙,一邊推想霍桑突然失蹤的理由。莫非他是在無意中碰見了趙伯雄,故而尾隨著他去了嗎?或是倪金壽還有什麼其他重要的報告,霍桑才來不及等我,已趕到警察署里去了嗎?或是——我的推想又到處碰壁。
黃包車進行了五六分鐘,便漸漸離開鬧市。等到走到河陽路時,那兩輛隔在中間的煙幕車,都不別而行地岔開了。我和余甘棠的車子便發生了直接的聯繫。可是我仍叫車夫保持著若干距離。車子又向南轉彎,進入昌明路。余甘棠曾在車上回頭來瞧過一瞧,我急忙丟了煙尾,把頭一低,料想他不會瞧清楚我,不過情勢上卻很危險。又經過了三四分鐘光景,昌明路將要走盡,余甘棠的車子忽而停下來了。
我也急叫車夫停住,又叫他先掉一個方向,方才停車。我在付車錢的時候,瞧見余甘棠頭也不回,一直走進一條弄里去,分明他並不曾覺察我的尾隨。我走到那弄口一瞧,那是昌明裡一弄,裡面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庫門住宅。這弄有相當寬度,也很清靜,沒有那些一宅屋子住上五六家人家的小里弄的嘈雜現象。
我瞧見余甘棠走到第三個石庫門口,並不敲門,直走進去,好像那門本來開著。我急急趕到那門口,果然是三號,那黑油的門,一扇關著,一扇開著一半。我把身子掩護在關著的一扇門外,略略探頭瞧到裡面。裡面是個客堂,布置也相當整齊。有一個瘦長的少年男子,正在方桌上寫什麼東西。這人下身穿一條淺色的西裝褲,上身穿一件淡藍白條紋的襯衫。這時他已擱了筆立起來,跟余甘棠招呼。
「甘棠,怎麼樣?」
「白走了一趟。跑了。」
「那也好,這倒是你的造化。你把那傢伙還我罷。」
「不,我總要找著他。……元麒,你怎麼這樣小器?我用一粒算一粒錢好了。」
我只把耳朵湊在門邊,為謹慎起見,不敢向裡面瞧。不過從他們的談話上,我已經很明白,所謂「傢伙」,所謂「一粒」,分明是手槍和子彈。這手槍大概是余甘棠向這個叫做元麒的借用的。這時那叫做元麒的,發出一陣笑聲,又接著說話。
「甘棠,你誤會了。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始終反對你的計劃。我覺得太不值得。」
裡面靜了一靜,我又偷偷把一隻眼睛露出門邊。余甘棠正在卸他的短褂,背向著門。他又說話了。
「元麒,你還不曉得我所受的刺激。我決不能就這樣干休!」
「我懂得啦。不過這件事究竟沒有意思,你犯不著,而且也太危險——」
「危險?我什麼都不怕,我一定要這樣干!」
「好,好,那麼,你現在先應當到我樓上去躺一躺。你說你昨夜沒有好睡啊。」
我忽聽得裡面地板上頓足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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