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先送愛麗絲回去,你們慢慢聊吧。」
「森君,對不起。」
留下尷尬的岡本和垂頭不語的貝妲,林太郎和愛麗絲離開了啤酒屋。
屋外是德國冬天特有的天氣,厚厚的雲層遮掩了天空的星光,枝幹光禿的七葉樹在霧中隱約可見,冷風呼嘯過寒凍的街道。
「貝妲怎麼了?你知道嗎?」
愛麗絲輕輕嘆口氣,暖暖的氣息在黑暗中形成一股白煙,旋即消失。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是團長塔貝克對她說了些討厭的話。」
「是要裁掉她嗎?」
「好象不是。貝妲舞跳得好,也很受歡迎。」
「那麼是團長對貝妲有非分之想,仗勢為難貝妲。」
「如果是這樣還好,」愛麗絲呼出一口氣。「塔貝克不知受誰委託,背地裡做些拉皮條的勾當。過去也有這種事,他對我們就像野狼般張牙舞爪,對某些人又像狗一樣搖尾乞憐,所以我們都叫他狼狗。」
「他是有點不對勁。貝妲不能轉到別的劇院嗎?」
「別說這種傻話,你想塔貝克會悶不吭聲地讓貝妲轉到別的地方去嗎?」
愛麗絲童稚的臉上突然浮現老氣橫秋的表情。
「塔貝克只要招呼各劇院一聲,貝妲就別想再上舞台跳舞了。而且,就算能轉到別的舞團,環境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那些團長、監督都一樣,都是狼狗!」
林太郎沉默了。就像自已被鐵鏈鎖在祖國和軍務上一樣,貝妲和愛麗絲她們也被一條粗鏈五花大綁,大家都想獲得解脫而無謂地掙扎。
「這件事你別告訴岡本先生,因為貝妲也沒說得很清楚,我只是懷疑罷了。」
「我知道。」
林太郎點點頭。以岡本那種易怒的性格,脾氣一上來,不知會做出什麼事,而且因為他常跑維多利亞劇院的後台,和塔貝克起過爭執,這種事還是別讓他知道比較好。
「可是……」愛麗絲停頓一下才幽幽地說:「我倒羨慕貝妲……」
林太郎不覺止步,愛麗絲也停下來,抬起快要哭出來的臉,藍色瞳孔中閃爍著責備他舉棋不定的光芒。
「愛麗絲……」
林太郎聲音有些嘶啞,愛麗絲突然眼眶含淚,出現小女孩鬧彆扭的表情。
「傻瓜!林太郎你這傻瓜!」
愛麗絲撲上林太郎的胸前,他像捧著脆弱易碎的物體般輕輕擁著她苗條的身體——
愛麗絲確實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自己真的愛她嗎?就算是,他可以陷入其中嗎?自己不久就要回日本,要她這麼年輕就為情傷心,也未免太可憐了。或許他不該這樣凡事舉棋不定,弄得所有的事都是這麼半吊子。自己不喜歡軍方的工作,卻也無法效法席勒遠走他鄉。愛麗絲雖然可愛,自己卻無法愛上她……
這時,林太郎瞧見轉角的街燈下有兩個人影。他們很快繞到對街消失蹤影,他雖然沒有絕對把握,但可以確定他們是日本人,而且是認識的人,似乎就是對他不懷好意的軍醫谷口謙和日本公使館書記官村獺康彥。
林太郎的手臂不自覺用了力,心裡燃起一股抗拒意識,一掃方才的迷惘。他撫摸愛麗絲的臉頰,輕輕托起她的臉。
愛麗絲閉上濕潤的眼眸,張開花蕾般的雙唇,微微喘息著。
自己對愛麗絲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呢?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頭,森林太郎想著。
追根究底來看,那可能是一種對弱者的同情,或是再加上對生活在文明社會陰影下的弱勢族群所產生的親切感。
在此以前,林太郎不時從社會低層的女孩身上獲得難以忘懷的印象,像德勒斯登的賣酒少女,慕尼黑的賣花女和馬戲團的少女等。雖然他和她們並沒有特別的接觸,只是擦肩而陌生人。
或許這種感覺來自林太郎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素養,他受唐朝詩人白居易的影響相當大。
白居易在著名長詩《琵琶行》中,切切訴說著對彈琵琶的落魄婦女的同情。在深入揭發世相的《新樂府》或其他作品中,也顯示出他對貧窮不幸的人與弱者的深切同情,而這些都喚起了林太郎的感動與共識。後來他寫在《德國日記》附錄中的「詠柏林婦人七絕句」,也都取材自下層階級婦女,如試衣娘子(模特兒)、賣漿婦(賣蘇打水的)、歌妓、家婢、私窩兒(娼妓)、露市婆(走賣老婦)等。
但是,在林太郎內心深處,仍潛藏著比文學性關懷還更切實的感情,縱使他自己不想承認,但也不能否認。
森林太郎是日本這個未開化國家的國民,就像捧著幾束鮮花巡繞酒場的賣花少女一樣,他也稱不上是德國這個文明社會的正式夥伴。這種疏離感使他對貧窮少女多少產生一些莫名的親切感。
當時,在德國的日本人並沒有受到冷淡的待遇,尤其像林太郎這種人,反而受到最高級的禮遇。他和一流學者、軍人交往,應邀參加宮廷舞會,和貴族千金親切交談,幾乎所有人都以平等的態度看待他。
但是,當他們看待日本這個國家時,情況又另當別論了。日本受到國際重視,是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以後,因此在一八八八年,歐洲對日本的評價還是很低。
地質學者艾德蒙-納曼曾在德勒斯登的地質學協會中,談到在日本的見聞。當他指摘日本的落後時,森林太郎不覺激憤填膺。他在酒會中假借酒意報了一箭之仇后,又在慕尼黑的「彙報」上針對這個問題和納曼打起筆戰。
經過這層體驗后,他才知道自己面對的終究是一堵偏見的厚牆。平常見地十足的有識之士,不論表面如何,骨子裡仍然和納曼站在同一陣線,讓林太郎深感失望。
第6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