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首先走入弄中,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第一條橫弄回,他停了停腳步,抬頭檢查石庫門上的門牌。正在這時,有一個穿西裝的人從第二條橫弄里走出來,在霍桑的右側里經過。我起初還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間,我的腦子突然有所觸悟。那人年紀很輕,牌一件淡咖啡色有方格黑線條的春呢大衣,頭上戴一頂同色的卷邊呢帽,下面露出一條簇新筆挺的糙米色馬褲呢的褲子,腳上一隻黃紋皮的皮鞋。他的面頰很豐腴白嫩,兩條濃眉,一隻黑目,還配著一副羅克式的黑邊眼鏡,模樣兒可算俊秀不俗。這個少年我並不認識,但我記得昨天根弟曾約略告訴我那個送喪少年的形狀,看起來倒很相像。這天早晨根弟在電話中又說起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大衣,那末,這個人不是唐禹門是誰?
霍桑當然想不到我們要找尋的人竟會就在眼前,幾乎要當面錯過。所以在霍桑繼續前進的時候,我趕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抵了一下。霍桑旋轉頭來時,我又使一個眼色,努著嘴唇向我的右側里牽了一牽。霍桑立即領悟了我的暗示。他馬上回過來,裝作一個陌生人尋訪不著的樣子,故意提高了聲浪自言自語:
「唉,唐科長住在第幾號里,我倒忘記了。這倒很為難——唉,對不起,我要問一個信。先生,你可知道這弄里那一家是唐科長的公館?」
那少年一本正經的要出弄去,這時已穿過了第一條橫弄的口,距離我們已有四五碼遠。他一聽得霍桑的高聲呼叫,便突然停了腳步,旋轉頭來向我們打量。他見我們的裝束都很整潔,我們的年紀又不像浮滑的少年,故而他臉上並沒有憎惡或拒絕的表示。可是他兀自向我們呆瞧,並不答話。
霍桑索性回過身來,走近一步,滿面堆著笑容:「請問有一位在警廳里當科長的唐華銑先生住在哪一家?我來過一次,此刻卻記不起門牌。
那少年果真絕不疑心,略略點點頭,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嗎?請教尊姓?」
霍桑裝出一種出於意外的神氣,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質堯兄——或是禹——」
「正是,草字禹門。」他說著果真也伸出手來,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給我介紹道:「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我也帶著笑容,照樣和他行了一個握手禮。霍桑又笑著說道:「再巧沒有,我們隨便問一個信,竟一問就著。令尊可在府上?」
唐禹門答道:「他在廳里。俞先生有什麼貴幹?」
霍桑又做出躊躇的樣子,自言自語道:「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許回府來吃飯,我可惜來遲了。」
霍桑的應變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這時候他的聲音態度,確合得上滬諺所說「像煞有介事」,誰也瞧不透他的虛偽的面具。
這時那少年說道:「他在廳里吃飯的。俞光生有什麼事,不妨到廳里去會他。
霍桑又皺著眉峰,微微搖頭答道:「我有幾句很機密的話,到廳里去不便,才特地到府上來。現在卻有些尷尬了。」他向那少年的臉部瞧瞧,又低倒了頭躊躇。
我已領會到霍桑所採取的策略,就乘勢提出一種建議。
我低聲向霍桑道:「這件事既和禹門兄有直接關係,你不如就先和禹門兄談談。
唐禹門一聽,眼光一閃,紅潤的臉上頓時有些變異,眼光釘住在霍桑臉上。
他作疑訝聲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麼事?怎麼和兄弟有關?」
我暗忖他既然承認我們是他的父執,卻又自稱兄弟,現在的所謂摩登人物,在禮貌稱呼上真是不能怎樣苛求的了!霍桑又裝出一種詭秘的神氣,故意向前後左右瞧瞧,恰巧有一個摩登裝束的女子從第一弄里出來,皮鞋閣閣地從我們身旁穿過。霍桑等那女子走過去后,把頭湊到少年的耳朵旁邊去。
他說道:「這件事的性質很嚴重,我們在這地方立談,似乎不方便。
唐禹門舉起左手來瞧瞧他手腕上的手錶。他的兩條濃厚的眉毛,漸漸兒交接起來,剛才霍桑的躊躇狀態,此刻竟移轉到了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他低頭沉吟著,似乎一時不知道怎樣答覆。我這時絕不怕他拒絕我們,只要他不瞧穿我們的假面,他的好奇心既已打動,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著秘密,料他決不肯當面放過。
一會,他果真說道:「俞先生,你的談話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霍桑忙應道:「唉,不多幾句,四五分鐘盡夠。」
「那末,請到會間去坐一坐。」
「好好,我們還不知道尊府的號數,請你引導吧。」
十六號在第二弄的末二家。唐禹門把我們倆領到石庫門口,並不叩門,忽先低聲向霍桑說話。
「請兩位站一站,我到後面去開門,免得驚動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後門里去。
這一著信合霍桑的期望。他的本意分明希望這一次談判,最好不讓第三者參加,這是我從他的急急應諾上知道的。但我還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門的父執,究竟用什麼方法從這少年嘴裡刺探這一個疑團的真相。時間很局促,我已來不及向他詢問。不多一會,十七號的兩扇黑漆的石庫門輕輕地開了。我們先後側著身子進了門,那少年便又慢慢地將門關上,又將門上的彈簧鎖鎖住。
那也是一宅兩上兩下連側廂的舊式住屋,客堂中的陳設,樸素而雅靜,壁上的字盡對條,也古雅沒有火氣。但客堂中卻並不見一個人,並且寂靜無聲。唐禹門將右手裡的次間門開了,領我們走進廂房裡去。這裡布置著一間小小的書房,陳設也很雅緻。我們坐定以後,並沒有茶煙的享受,卻只受到主人的兩條視線,兀自在我們倆的臉上打轉。
他忽作驚疑聲道:「俞先生,梁先生,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瞧見過二位。」
我的心頭一怔,不禁有些地恐懼。我們的照片曾在報紙上披露過好幾次,萬一他這時候識破了我們的真相,那不但全功盡棄,而且局勢一定會發生變端。我不知道我的內心的恐懼,曾否在面容上有什麼表示。幸虧那少年的視線,始終凝住在霍桑的臉上,霍桑的反應,卻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禹門兄,好記性!你當然曾見過我們,從前我們和令尊本來交往很密切的。我們現在都在江西路營律師那裡辦事。這一次關於禹門兄的事,我們就是從曹律師那邊聽來的。我們顧念著交情,便打算私下來通知一聲令尊。
那少年的臉容又一度變異,他把兩手的手指交叉著,緊緊地合著掌,露出一種顯著的惶急狀態。
「曹律師?——俞先生,到底什麼事?」
霍桑忽又把身子向前接著,湊近那少年的臉。他的臉色沉著,聲音也故意改低:
「禹門兄,你不是和一個震旦女校里的王保鳳相識的嗎?
在我的預料之中,唐禹門聽了這句單刀直入的問句,也許會跳將起來。可是我的預料並不怎樣準確。他不但並無這種表示,連他的身子都不曾震動,彷彿他已經猜到了我01的來意,故而早有準備。
霍桑見他呆住了不答,便忙著繼續問:「唉!禹門兄,你不用顧忌得,大家自己人。這件事很嚴重,我們私下來通報,原想找一個補救方法,完全是出於好意。現在我可以說得明白些。今天早晨有一個姓朱的人到曹律師那邊去商量一件事。這娃朱的是代表一個潘之梅的。這個人你可也認識?
唐禹門微微搖了搖頭,他的眼光卻釘住在霍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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