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吉先生披上睡袍,抓起一支蠟燭,像童謠中的小男孩似地一隻腳穿著鞋,一隻腳光著跑到過道上。樓下寂靜而漆黑,他走至樓梯平台站住,把蠟燭高舉過頭。燭光昏暗的光線一直照到樓梯底,但照不到樓梯前的陰影。
「喂,」黑暗中傳出服飾商布蘭德的聲音,「活生生的自由女神像!下一次你還要模仿什麼?」
「好像有動靜。」馬吉先生說。
布蘭德先生出現在燭光里,他脫去了一些衣服,手裡握著手槍。
「有人想從前門進來,」他說,「我朝他開了一槍想把他嚇跑。也許是你那些寫小說的人中的一個。」
「也許是阿拉貝拉。」馬吉說著從樓梯上走下來。
「不會的,」布蘭德說,「我清楚地看見一頂圓禮帽。」
馬吉先生手裡的蠟燭投射出黃色的光,驅散了旅館辦公室中的陰影。在辦事員桌子旁邊的地板上鋪著一席被褥,後面便是保險柜。被褥上是馬吉給服飾商的毛毯。失戀都把毯子朝身旁一推,坐起身。
「你喜歡睡在這兒?」馬吉先生說。
「挨著阿拉貝拉的信,是的。」布蘭德答道。他銳利的目光與馬吉的眼睛相遇,前者的眼神里露出挑戰的味道。
馬吉先生轉過身,蠟燭黃色的光線微弱地灑在前門上。這時門被推開,出現了一個怪異的人影,他身後襯托著泛著白光的積雪。布蘭德先生抬起胳膊。
「別開槍。」馬吉喊道。
「別開槍,請不要開槍!」站在門口的人說。他的臉上依稀留著鬍子,戴副圓圓的眼鏡和一對兒滑稽的耳套。他關上門走進房間。「我完全有權進來,儘管我的到來有點不合乎規範。瞧——我有鑰匙。」他舉起一把大銅鑰匙,同海爾·班特利在那家遙遠的位於四十四街的俱樂部里交給馬吉先生的鑰匙一模一樣。
「鑰匙大多了,」布蘭德先生乖戾地嘟囔了一句。
「我不會怨你們開了一槍。」新來的人接著說。他摘掉禮帽,沮喪地審視著頂部的一個窟窿。他因臉上掛著的什物大多,禿頂就顯得格外的坦率和裸露。「凌晨兩點鐘如果突遇入侵者,獨自呆在山上的人自然要保護自己。我差點中彈,不過我不怨你們。」
他朝周圍眨了眨眼,他的哈氣在寒冷的屋子裡形成白色氣體。
「年輕人,」他邊說邊把手提包放下,又將一把綠傘靠在上面。「人活到六十二歲時也會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昨晚我還穩坐在自己書房的壁爐前,撰寫一篇關於異教文藝復興的論文,今晚卻來到了禿頭山,帽子上還添了一個洞。」
布蘭德先生打了個寒噤,「我要去睡覺了。」他沒好氣地說。
禮帽上有個窟窿的先生說:「先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塞德斯·伯爾頓教授,在東部一所很大的大學里教比較文學。」
馬吉先生握住教授戴著連指手套的手。
「認識你很高興,」他說,「我叫馬吉。這位是布蘭德先生,他有些魯莽,但值得尊敬。我相信你對他歡迎的方式是會原諒的。子彈豈能妨礙君子之間的交往?我覺得我們的相互介紹要佔很長時間,既然這間房子太冷,不如到我的房間去,那裡有火。」
「好極了,」老頭嚷道,「火,我太想見到火了。快去你的房間,說什麼也得去。」
布蘭德先生綳著臉走到被褥前,拎起一條花里胡哨的被子,將他乾瘦的身體裹住。
「這樣的經歷交流會,我今晚絕對只參加一次了。」他咻咻地說。
他們上樓來到七號房間。馬吉先生重新把木頭投入火里。布蘭德先生又把房門留出一道縫。教授除下他用一根塑料繩連在一起的耳套,他揮了揮它們,猶如兩隻分離開的耳朵。
「老年人的弱點,」他說,「也許在你們看來很傻。不過不瞞你們說,我發現深更半夜爬禿頭山,它們可是有用的夥伴。」
他坐進七號套間最大的一把椅子里,和藹地沖著兩個年輕人笑著。
「但我來這兒並不是為我的穿戴道歉的,是不是?絕對不是。你們心裡在說:『他到這兒來幹嗎?』是的,這才是困擾你們的問題。這位足不出戶的大學教授不在家裡寫異教徒的文藝復興,跑到禿頭旅店來幹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必須讓你們同我一起回溯一個禮拜之前的情景,想像出一幅非常枯燥的學術圖畫,那就是我的生活。」
「我在一間黃色調的空蕩蕩的大房間里,坐在講台上一張桌子的後面。我前方是一排排的椅子,一百個年輕人坐在那裡心不在焉地聽我上課。我試圖給他們講述標誌著撤克遜天才復活的理想主義詩歌。他們聽得很不耐煩。我——先生們,不瞞你們說,有時甚至大學教授也會講著講著就離題。這時,我開始朗讀一首詩,一首描繪一個六百多年前就死掉的女人的詩。呵,先生們——」
他坐在大椅子的邊緣挺直了腰板。從他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一雙眼睛仍能透出光澤。
「如今不是浪漫的時代,」他說,「人人都在挖地掘金,他們的想像力枯竭了。他們的靈魂變得腐朽。然而時不時地,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會閃現出向我們展示偉大榮耀的火花。我的一位朋友在拚命壟斷腌菜市場時,瞥見了完美幸福的火花。另一位朋友在百老匯一家餐廳吃飯時,構思出了一首完美無瑕的讚頌純潔女人的詩歌。所以我們詩意的靈感就像潑墨般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瞬間即到。」
布蘭德先生把他的花被子住身上裹緊了一些。馬吉先生用笑鼓勵著這個新來的講故事的人說下去。
「我簡單地說,」怕爾頓教授接著說,「只有老天知道充滿學究氣的教室決不是激發幻黨的地方,那些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也不可能理解一顆心旌迷亂的靈魂。」然而——我失去了理性。我誦讀的時候,突然心中再次升起一道四十年來都未曾有過的光芒。詩人講到了女人的頭髮:
她的金髮像金絲般曲蜷,
散漫地披灑在她的雙肩。
於是我見到了——像在夢境中——一位在我的晚年我以為早已封存在我的記憶中不會再想起的姑娘。我不能再繼續講下去了,因為我老婆的頭髮是黑色的。
我繼續讀著詩,但我重新喚起的金色夢幻沖淡了詩人頌歌的情節,於是我便拿那位我許久前認識的姑娘與我當今認識的女人們進行比較,呵,先生們!用於微笑的嘴唇在毫無敵意的氣氛下吐出措詞激烈的辯詞。眼睛的目光本來是應與天地之間的朦朧之光相融合的,如今卻射出她們稱之為反對奴役婦女的火焰。白皙的縴手本是在月光下與年輕戀人的手相牽握的,卻在骯髒的街道上舉著示威的旗幟。我彷彿看到了那個久遠女孩兒的藍眼睛轉過來看向她今日的姊妹們,目光流露出悲哀和責備。我心裡極為不安,我對坐在我前方的年輕人們說:
「曾經有一個女人,先生們——有一個比鼓吹婦女參政的婦女強出百倍的女人。」
「他們鼓掌歡呼。我心中的激情平靜下來。須臾,我又恢復成一個靦腆的老學究。我的幻覺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宣布下課,然後返回家。我發現我老婆——她是黑頭髮——把我的拖鞋擺到了書房壁爐的旁邊。我穿上拖鞋,立即著手寫一篇小冊子,不久被一所德國大學的著名教授發表。我以為此事就算永遠地了結了。」
他神情沮喪地盯著兩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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