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們依舊遠遠地坐在各自的角落裡。在此之間,火車經過了兩三個小站。我和他的視線也不時地再次交匯在空中,隨即又迅速地、不自然地避開了。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臉貼在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濱漁船上朦朦朧朧的燈影,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們這間小小的車廂似乎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彷彿全世界的生物都被毀滅了,僅留下我和他兩個人。一路上,我們乘坐的這節二等車廂一直沒有上過乘客,就連列車服務員和列車長也沒露過一次面,如今回想起來,這點確實有些令人費解。
漸漸地,我覺得這個搞不清是四十歲還是六十歲的男人變得可怕起來。恐懼感混雜著其他不著邊際的幻想,頃刻之間就擴散到了全身的每一個部位。我終於無法忍受這種汗毛倒豎的恐懼,索性站了起來,毫不客氣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要逼自己靠近他。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對面的座位上。坐定之後,我越發覺得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
從我離開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著我。他見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便像早有準備似的,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裹,沖我招呼道:
「是為了這個嗎?」
那口氣就像這件事是理所當然要發生的樣子。我反倒愣住了。
「你是想看這東西吧?」
他見我沒說話,又重新問了一遍。
「能給我看看嗎?」
由於受到他的影響,我說出了令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要知道我可決不是為了要看他的包裹才離開座位的。
「我很樂意讓你看一看。我從剛才起,一直在考慮著這件事。我想你一定會來看它的。」
男人——或許稱他為老人更合適一些——一邊說著一邊動手解開了包袱布,取出了畫,掛到了車窗上。那是間布貼畫。這次是正著掛的。
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雖然我至今也沒能搞清楚為什麼會那樣,可是當時的感覺非如此不可。幾秒鐘之後,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奇妙的東西。雖然我實在說不清它究竟「奇妙」在何處。
那幅畫的背景,就像歌舞伎表演時用的背景一樣。無數間房屋重重疊疊,錯落有致;青青的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簡單明了,層次分明;整個背景以藍色為主,分外醒目;左前方用粗糙的手筆勾勒出黑色的窗楞,和隨意擺放的同色調的書桌。好了,這樣形容您也許會更明白些,總之,它與獻給神社、廟宇的匾額的畫風有異曲同工之處。
這樣的背景襯托著兩個長約一尺左右的人像,就像眾星捧月一般。我之所以這麼形容,是因為整幅畫中只有這兩個人物是用布貼藝術精心製成的。一個身穿老式黑天鵝絨西服的白髮老人正襟危坐著,(不可思議的是,除了滿頭白髮不同之外,畫中老者的長相和這幅畫的主人一模一樣,就連他們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別無二致)另一個人物是位十七八歲的美少女,她正粉面含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上。簡而言之,這幅畫描繪的就像是戲劇的色情場面。
西裝筆挺的老者和美艷絕倫的少女的組合確實讓人感到有幾分異樣,然而這並不是讓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與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貼部分真可謂巧奪天工。人物的臉是用白紀做成的,很有立體感;每一個細小的皺紋都清晰可辨;姑娘的雲髻似乎是用真正的髮絲一根根的粘制而成的,老者的白髮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縫線歷歷在目,連一顆紐扣也不少;少女的乳房高聳,腿部曲線柔和,火紅色的縐綢飄逸,白嫩的肌膚隱約可見;玉蔥般的手指,貝殼般晶瑩剔透的指甲。我想藉助放大鏡的話,甚至還能找出毛孔和汗毛來呢。
我也曾見過不少布貼畫,但都不能與這幅相提並論。看來它一定是出自此道中的名家之手。然而這也不是讓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這幅畫已經相當有年頭了,背景的顏料剝落了不少,就連姑娘身上的縐綢和老者身上的天鵝絨也褪色了。儘管如此,整幅畫依舊非常醒目,生機勃勃,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閃耀在觀者的眼中。這點確實有些不可思議。然而令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非說不可的話,那種奇妙的感覺就在於,我認為畫中人是活的。
這幅布貼畫中的人物就像神話故事裡的畫中仙,具有長生不死的法力。所不同的是,他們似乎沒有畫中仙那樣來去自如的自由。
老人看到我驚異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說道:
「啊!你好像能明白的。」
他邊說邊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鎖,取出一個老式的雙筒望遠鏡,遞給了我。
「你用這個望遠鏡再看看。不行,這兒太近了。麻煩你退後幾步。好,就站那兒。」
我不知不覺成了急速膨脹的好奇心的俘虜,順從地依照老人的要求,離開了座位,退後了五六步。老人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雙手把畫迎著光舉了起來。現在回想起這一幕,確實覺得有幾分不可思議。
那架老式的稜鏡雙筒望遠鏡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來品,樣子很蠢笨,是我小時候經常在眼鏡店裡看到的那種。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樣,是足可以收進歷史博物館當文物來展示的寶貝。
我很愛惜也很小心地在手上擺弄了一會兒,正準備舉到眼前欣賞那幅畫的時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聲。那凄厲的聲音嚇得我險些丟掉了手上的望遠鏡。
「不行!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過來看!不行!」
老人臉色蒼白,雙目圓睜,一個勁兒地揮著手。望遠鏡弄反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激動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誇張的舉動。
「確實,我弄反了。」
我急著想知道用望遠鏡欣賞那幅畫的效果,所以並沒有過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我重新拿正瞭望遠鏡,迫不及待地舉到眼前,細細欣賞起畫中的人物。
隨著焦距的調整,眼前的畫面漸漸清晰起來。望遠鏡中,姑娘的胸部陡然被放大了數倍,佔滿了我整個的視線,彷彿全世界都被濃縮在這裡。
在這之前和之後,我都沒有體會過那種瞬間的震撼感覺,所以很難形容出來讓你們明白。那感覺有點類似於潛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間的動作。海女們潛入海中的時候,總會引起海水的劇烈波動。我們透過那晃動的藍色水波,可以看到她們朦朦朧朧、微微發白的還略微有些曲折變形的身體輪廓。可當她們猛地躍出海面時,水中那種朦朧、發白、扭曲的樣子一下子全消失了,清晰真切的身影令人眼前為之一亮。對,當布貼畫中的姑娘在我的望遠鏡中出現的時候,就是那種感覺。一個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脫脫地躍人了我的視線。
十九世紀的老式望遠鏡中出現了一個我們難以想像的奇妙世界。在那裡,一個美艷的少女和一個穿老式西服的白髮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雖然我深知偷窺別人的秘密不禮貌,但依舊身不由己地著了漣。
雖然那少女依舊不會動,卻給了我與用肉眼觀看時截然不同的感覺。她活力四射,原本蒼白的臉頰飛起一片桃紅,胸口起伏著,誘人的胴體在火紅色的縐綢下散發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氣息。
我貪婪地在望遠鏡中撫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轉向了她依偎著的幸福的白髮老者。
老者也顯得很有生氣,他的手扶著少女的肩頭,一副很幸福的樣子。可奇怪的是,當我把鏡頭調到最大,觀察他布滿皺紋的臉部時,卻發現了那些皺紋深處掩藏著的奇怪的苦悶表情。由於望遠鏡的作用,老者的臉近在咫尺,大得有些變形。我越仔細看,越清楚地感覺到他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一種悲痛和恐懼交織的複雜表情。
看到這兒,我彷彿被魘住了一樣,無法再接著看下去,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雙手。我茫然地環顧著周圍。寂靜的火車車廂,醒目的布貼畫,雙手舉著畫的老人,一切都沒有變;窗外依舊是漆黑一片,火車依舊發出單調的聲音,一切都沒有變。我如同從噩夢中醒來一樣。
「你的表情很怪呢!」
老人把畫掛口窗上,回到原位,一邊沖我打著手勢,示意我坐到他的對面,一邊盯著我的臉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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