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川亂步短篇集》 - P24

 江戶川亂步短篇集

 江戶川亂步 作品,第24頁 / 共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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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頭有些不舒服。可能是這裡太問了。」

我含糊其詞地搪塞著。

老人探過身,把臉湊近我,細長的手指像打拍子似的在膝上敲著,壓低聲音說道:

「他們是活的。」

接著,他像是要宣布一個大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眼睛睜得溜圓,牢牢地盯著我的臉,小聲地問道:

「你想不想聽聽他們的身世。」

因為火車的聲音很響,老人的聲音又很低,我怕聽岔了,所以又重複了一遍。

「您是說他們的身世嗎?」

城市假期 Amocity!

  

「對,他們的身世,特別是這位白髮老者的身世。」

「是從年輕時候講起嗎?」

那晚,我真的像是著了魔。每每脫口說出令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

「是的,是他二十五歲上發生的事。」

「我很想聽一聽。」

老人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欣喜地說道:

「啊!太好了!你果真願意聽我講!」

於是,他給我講起了一段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變成那樣(他指的是布貼畫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號傍晚發生的事情。當時,我和哥哥都尚未繼承家業,住在日本橋通三丁目。父親經營的是一家做綢緞布匹生意的商店,就離淺草的十二階不遠。因為順路,所以哥哥很喜歡每天去爬那座凌雲閣。我要先說明的是,哥哥是個趕時髦的人,非常喜歡稀奇古怪的外國貨。這架望遠鏡就是最好的證明。哥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橫濱的一家舊傢具店門口找到了這個當時外國船上的船長專用的東西。據說他為此花了不少的錢。」

老人每當提到哥哥時,總會看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貼畫上的老者,彷彿是在介紹坐在自己身邊的人一樣。老人已經把記憶中的哥哥和布貼畫中的老者混為一談。彷彿畫中人依舊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傾聽著他的敘述。然而,最不可思議的還是我,我竟然覺得這並不奇怪。彷彿在那一瞬間,我們已經超越了自然的法則,置身於另外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中了。

「你有沒有去過十二階?啊,沒有啊。那太遺憾啦。我剛才已經說了,那是明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當時,哥哥剛剛買到這架望遠鏡。不久,我們就覺察出在他身上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父親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瘋了,連我也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兒。我們全家人都擔心得不得了。怎麼說好呢?總之,他是飯也沒心思吃,覺也沒心思睡,整天不開口,一進家門就鑽進自己的房間,悶頭想心事。形容消瘦,面色無華,雙目失神,樣子糟糕透了。儘管身體如此,他依舊每天雷打不動地早出晚歸,很有規律,像一個公司職員似的。問他出門幹啥,到哪裡去,他都不回答。母親心裡非常著急,千方百計地想找出他悶悶不樂的原因,結果一無所獲。這種情況持續了近一個月。

「因為擔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在哥哥的後面,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去哪兒了。這其實也是媽媽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陰沉沉的。下午,哥哥穿著他那件自己縫製的,在當時還是非常時髦的黑天鵝絨西服,背著他的望遠鏡出了門,往日本橋的馬車鐵道方向走去。我盡量小心翼翼地尾隨其後,以免被發現。剛開始還挺順利,可誰知,哥哥似乎提前預訂好了去上野的鐵道馬車,一到那兒就坐上了。當時的這種交通工具和現在的電車不同,坐下一趟車根本是趕不上前一趟車的。因為車太少,間隔時間太長了。我無計可施,只得悉數掏出母親給我的零花錢,雇了一輛人力車。你知道吧,雖說是人力車,只要車夫腳力好,一樣能追上鐵道馬車的。

「我依舊遠遠地跟著哥哥,不久,他下了車,我也下了車。那裡就是我剛才給你講過的十二階。我看見哥哥進了石門,買了門票,從掛著『凌雲閣』匾額的入口處進了塔中。原來他每天都是跑到這裡來。我十分驚訝。我那時還不到二十歲,所以思維方式總帶有一點孩子氣,當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哥哥被這裡的妖魔纏住了。

「我只在小時候牽著父親的手爬過一次十二階,那之後便再也沒來過。因為自己很不喜歡這裡,所以當看到哥哥進去之後,只得硬著頭皮往裡進。我故意落後一層,緊跟在後面,踩著黑乎乎的石階往上爬。塔里的窗戶又小,磚壁又厚,所以就像墓穴一樣,冷冰冰、陰森森的。那年正好中日之間爆發了甲午戰爭,所以有關戰爭題材的油畫掛滿了一方牆壁。一張張如豺似狼的日本兵的臉,一個個血腥殘忍的廝殺場面,一群群渾身鮮血、痛苦掙扎的清兵,一顆顆像氣球一樣懸挂空中的頭顱……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在這些血淋淋的油畫上反著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在這些東西的陪伴下,戰戰兢兢地爬到了塔頂。

「塔頂是用八角形的欄杆護著的,沒有牆壁,因而視線變得開闊起來,我的心情也不由得為之一振。不過剛才漆黑陰森的樓道實在把我嚇壞了,我在塔頂調整了好一會兒情緒才恢復了原狀。我憑欄遠眺,發現東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樣雜亂無章;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個盆景;連近處的觀音堂也變得低矮了許多;十二階周圍表演雜耍的戲棚變成了可笑的玩具盒;路上的行人只剩下了頭和腳。

「塔頂上有十幾個遊客正圍成一堆,眺望著品川的海面。而我哥哥則獨自一人站在另一面,手裡拿著望遠鏡,一心一意地盯著觀音堂的方向看。我從後面注視著他的背影,越看越出神:周圍的景色不知不覺朦朧起來,只有哥哥身穿黑天鵝絨西服的背影清晰地凸顯出來,就像西洋畫中的主人公。

「我想起了母親的吩咐,於是走上前去,問道:『哥哥,你在看什麼呢?』哥哥吃了一驚,回過身來,但什麼也沒說。我接著說道:『哥哥,你最近的樣子很令父母擔心,他們搞不清楚你每天都出去幹什麼了。原來你是上這兒來了。你能告訴我原因么?你能跟平日最要好的弟弟講講嗎?』幸運的是,當時周圍沒有旁人,我可以毫無顧慮地、苦口婆心地勸說他。

「經不住我的軟磨硬纏,哥哥終於開了口,將一個月來深藏於心的秘密和盤托出。但是,令哥哥煩悶的原因實在是太離奇了。哥哥告訴我說,一個月前,他站在這裡,用望遠鏡觀看觀音堂內的情景時,無意間在人群中發現了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貌少女,向來不把借世女子放在眼中的哥哥,心如鹿撞,神魂顛倒,一下子就變成了愛情的俘虜。

「當時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動地丟掉瞭望遠鏡,等他回過神來,想再看一眼姑娘的臉時,望遠鏡中已找不到她的情影了。哥哥趕忙又在觀音堂前後左右的人流中找尋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

「自此,生性內向的哥哥便對那姑娘戀戀不忘,害起了相思病。現在的人聽了也許會發笑,但那時的人都很穩重文雅,因為愛慕路遇的女子而害起相思病的人比比皆是。不用說,哥哥就是為了這姑娘才茶飯不思、衣帶漸寬的。他為了再看一眼心上人,每天早出晚歸,不辭辛苦地來到這裡,用望遠鏡在人群中尋覓著。愛情的力量實在是太偉大了!

「哥哥講明了原委之後又迫不及待地舉起瞭望遠鏡。我內心充滿了深深的同情,雖知這種守株待兔的方法不會有結果,但依舊不忍心對他加以勸阻。我眼含熱淚,凝望著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時……啊!那種奇異而又美麗的情景我至今都無法忘懷。雖然都過去三十五六年了,但是只要我一想起,那夢幻般的色彩就會重現。

「我已說過了,我是一直站在哥哥身後的,因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灰濛濛的天空和雲朵,哥哥身穿西服的背影在它們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晰真實。浮雲在空中緩緩地移動,使得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覺得哥哥瀟洒的身影正在宇宙間遊走。正在這時,無數個五顏六色的綵球爭先恐後地闖進了畫面。是的,你能明白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畫。如今想來,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註定了。

「我探頭往下看,原來是賣氣球的小販不小心放飛了手中的氣球。你要知道,那時候氣球還是稀罕東西,所以我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城市假期 Amocity!

  

「恰在此時,哥哥也興奮起來。他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呼吸急促,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了句,『趕快走,要不然就來不及了。』拖起我便跑。我被他拽著,飛快地跑下樓梯。我忍不住邊跑邊問:『怎麼回事?』他才告訴我說:『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大房間里,現在趕過去的話,說不準還在呢。』

「哥哥說那房間在觀音堂的後面,並且有一處顯眼的標記,是一棵大松樹。於是我們就跑到觀音堂後面去尋找,大松樹是找到了,可是附近卻根本沒有人家,我們彷彿遇到了聊齋故事中的怪事。哥哥依舊不死心,又跑到附近的茶店裡找了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姑娘的蹤影。

「在四處尋找的過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當我回到剛才的大松樹下的時候,那裡已經擺起了各式各樣的地攤。一家放洋片的鋪子已經做起了生意,只聽像甩鞭子似的『啪』、『啪』聲不絕於耳。我的哥哥正半蹲著,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架西洋鏡。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你在幹什麼哪?』他吃驚似地回過身來。他當時的表情令我終生難忘。怎麼形容好呢,他就像一個夢遊者,表情麻木,眼神發直,連說話的聲音也空洞洞的,他說『你看,我們要找的姑娘在這裡面呢。』

「聽他這麼一說,我趕忙也付了錢,低頭看起來。那是個名為《蔬菜店的阿七姑娘》的片子。我看到的畫面正好是在吉祥寺的書院里的那一幕,阿七正依偎在吉三的懷裡。放西洋景的老闆夫婦在一旁啞著嗓子給畫面配音。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貼畫做成的,想必都是道中高手的傑作。阿七的臉栩栩如生,美艷絕倫。連我都誤以為她是活人,更何況哥哥了。哥哥喃喃自語道:『就算知道這姑娘是個手工製品,我也無法死心。可悲的是我真的無法死心。我願意和那吉三換個位置,哪怕只有一次機會,讓我變成畫中人,和這姑娘說說話也好。』哥哥一動不動地、獃獃地站在那兒。我仔細一想,放這些洋片時,為了保證採光充足,都是畫面朝上微微斜放的,所以站在十二階塔頂的哥哥用望遠鏡可以看得到。

「那時候已是日暮黃昏,行人漸少,洋片攤前只剩下兩三個頑童還意猶未盡,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從中午起天就陰沉沉的,到了傍晚陰得更厲害了。耳邊不時傳來低沉的雷鳴聲,眼看著就要下起雨來。然而我的哥哥依舊直盯著遠方,紋絲不動。那一刻我感到時間過得好慢,我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彷彿足有一個小時。

「天完全黑了,哥哥終於醒了過來。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說道:『啊!我有辦法了。拜託你,拿著望遠鏡,把它反過來,把眼睛貼在大鏡片的那邊,從那看我。』我問他:『為什麼?』他不耐煩地說:『你別問,照做就行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眼鏡之類的東西,無論是望遠鏡還是顯微鏡,它們似乎都有魔力,能將遠處的東西變到眼跟前,還能將一隻不起眼的小蟲變成大怪獸。因此我很少用哥哥的寶貝望遠鏡看東西,正因為很少用它,我更覺得它魔力無邊。再說當時天已晚了,連人臉都看不真切,在這種時候,還要讓我倒拿著望遠鏡,看站在冷清清的觀音堂里的哥哥,我心裡真是一萬個不情願。但是經不住哥哥一個勁兒地相求,沒辦法,我只得照做。因為是反著看,所以離我只有七八米遠的哥哥看起來離得很遠,只有兩尺高。而且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了,只剩下哥哥小小的、穿著西服的身影凸現在鏡頭中。哥哥好像還在一個勁兒地往後退,他越來越小,到最後只剩下一尺高。緊接著,連這個小小的身影也『唆』地一下子消失了,彷彿被黑夜吞噬了一般。

「我害怕極了,猛地放下望遠鏡,一邊大聲叫著『哥哥,『哥哥』,一邊向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為什麼,無論我怎麼尋找,就是不見哥哥的蹤影。因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所以按理說他走不遠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知道嗎?我哥哥就這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從那以後,我更加害怕望遠鏡之類的東西。我固執地相信,無論如何不能把望遠鏡反過來看。它一反過來,就會發生不幸的事。你大概也明白了,剛才你拿倒時,我為什麼會那樣了吧。

「我當時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往回走。當我再次經過那家放洋片的攤前時,竟有了意外的發現。原來哥哥對那姑娘相思入骨,竟然藉助望遠鏡的魔力,把自己縮成和畫中人同樣的大小,進入到布貼畫的世界里去了。於是我央求正打算收攤的老闆再放一遍吉祥寺的那一幕。果然,哥哥取代了吉三,正喜氣洋洋地懷抱著阿七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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