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埃爾那張端正的盎格魯撒克遜型面孔就像個假面具,一動不動,毫無表情。他獃獃地望著窗戶,宛如苦思冥想、神遊物外之人。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學監恰拉卡強迫阿里埃爾每天黃昏「三省吾身」舊升日落之間有何事發生,又何以待之——一句話:何思、何願、何為。臨睡前,阿里埃爾必須向他一一彙報——他得在恰拉卡面前進行懺悔。
落日餘暉照到棕櫚樹的樹冠和天上飛馳的雲朵上。雨剛剛才住,一股溫暖濕潤的空氣從庭院里鑽進禪室。
白天究竟出了哪些事兒呢?
這一天,阿里埃爾同往常一樣,天一亮就醒了。梳洗完畢,做過晨禱,就上大飯廳去吃早飯——放在粗笨木托盤裡的幾塊叫作「盧奇」的烤麵餅,一把根本不能吃的炸花生米和一陶缽清水。
訓育員薩季亞像往常一樣,用陰沉的目光把學生逐一掃過,嘴裡念念有詞,說他們吃的是香蕉和美味糖米糕,喝的是濃濃的牛奶。學生被催眠之後,一個個津津有味地把給他們的食物吃個精光。只有一個新來的男孩一時還沒有被這種集體催眠搞昏,開口問道:
「哪兒有什麼香蕉哇?哪兒有米糕?」
薩季亞走近新來的學生,托住下巴把他的頭往上一抬,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無法抗拒的口氣說道:
「睡吧!」隨即又把催眠術重新搞了一回,於是小男孩也開始把硬梆梆的花生米當作了香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你圍圍巾幹什麼?」另一個學監對著一個九歲模樣的女孩問道,他是個骨瘦如柴的印度教教徒,留著一把黑鬍子,剃了個光頭。
「我冷,」女孩答道,怕冷地縮了縮肩膀,她在發瘧疾。
「你熱,快把圍巾摘了!」
「啊,真熱!」女孩子應聲叫道,一邊摘著圍巾,一邊就伸手去擦腦門,跟擦汗一樣。
薩季亞抑揚頓措地對著學生們念開了訓誡詞:冷熱疼痛須不知不覺,精神意志當勝血肉之軀!
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坐著,一個個萎靡不振,無動於衷。
突然,那個在開頭吃早飯時問過「哪兒有什麼香蕉哇」的男孩,冷不防從旁邊的孩子手裡搶過一塊盧奇餅,哈哈大笑著把它塞進了自己嘴巴里。
薩季亞一個箭步跳到這個不聽話的學生身邊,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男孩哇哇大哭起來。剎時間所有的孩子都驚得呆若木雞,敢這麼違反紀律的事兒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在這所學校里,笑和哭早就被根除了。薩季亞一手抓住男孩,一手揚起了大陶缽。小男孩這一下老實得連氣都不敢吭了,只是胳膊腿兒一個勁兒哆嗦。
阿里埃爾可憐起這個新來的同學來。為了不露出聲色,他趕緊垂下腦袋。沒錯,他非常可憐這個八歲的小男孩。但阿里埃爾知道:同情同學也是彌天大罪一樁,為此他必須向自己的訓育員恰拉卡懺悔。
「該不該懺悔?」阿里埃爾心中一動,但他馬上就不多想了。他已經養成了小心謹慎的習慣,哪怕就是隨便想想,也得深藏不露。
薩季亞命令僕人把頭上頂著大陶缽的小男孩帶走。早餐在一片鴉雀無聲中結束了。
在這一天早餐之後,有幾個畢了業的姑娘和小夥子要離校。
離開的同學當中有一個黑皮膚大眼睛的青年和一個身材勻稱的姑娘,阿里埃爾對他倆一直暗抱好感,而且他有理由認為,他倆對他也同樣友好。在丹達拉特的幾年共同生活,早已使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但他們都能用冰冷漠然的假面具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只是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趁著學監和訓育員的目光還沒落到他們身上的那一剎那,三個秘密的朋友才交換一下意蘊深長的眼色,或者是握一下手——僅此而已。他們三人全都非常小心地珍藏著這種秘密的友誼,這是他們唯一的慰籍,這友愛溫暖著他們年輕的心靈,它就像一株小花,竟然奇迹般地在這死寂的荒漠之中頑強地活了下來。
啊,千萬不能叫訓育員們識破他們的秘密!否則那些人會多麼兇狠殘忍地踐踏這朵花兒呀!他們會用催眠術強迫他們供出一切,扼殺這種溫馨之情,代之以涼冰冰的冷漠。
他們在院內鐵門旁邊道了別。誰也不看誰,要走的冷冰冰地說了一聲:
「別了,阿里埃爾!」
「別了,別了!」說完,就各自轉身走了,連手都沒握一下。
阿里埃爾低頭朝學校裡面走去,強壓別愁,竭力不想兩個朋友——等到了深夜再說吧,那才是偷偷想事和回味情感的時候。這些極為隱密的思緒和情感,他甚至在被催眠的狀態下也能不吐一字!阿里埃爾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就連狡猾的恰拉卡和校長勃哈拉瓦都捉摸不透。
在這之後就該上課了:一節宗教史、一節通靈學、一節神智學。接著是有「香蕉」的午飯,然後又是上課:英語課、印度斯坦語課、孟加拉語課、馬拉提語課、梵文課……最後是菲薄的晚餐。
「你們吃得夠飽的了!」薩季亞又給學生們催眠。
晚飯後進行「修鍊」。阿里埃爾已經在丹達拉特這座煉獄里走過一遭,經歷了種種可怕磨鍊。但他還得在新同學上「實踐課」時參加。
學校里有一條又狹又黑的走廊,一直通到一間沒有窗戶的大房間里。走廊里只點著一盞用次品棉花捻成燈芯的昏暗油燈,點起來黑煙直冒,火苗搖曳不定;大房間里也同樣只有一盞火苗暗淡的油燈。屋裡擺了一張粗笨的桌子,地上鋪了幾張草席。
阿里埃爾和一群高年級學生默默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石板地上,一動不動。
僕人領進一個14歲左右的男孩。
「喝!」教師說著遞過去一隻杯子。
男孩順從地喝下那杯氣味辛辣、略帶苦澀的液體,好不容易忍著沒皺起眉頭來。僕人迅速扒掉男孩的襯衫,把一種揮發性的藥膏搽在他身上。男孩露出愁苦不堪的表情,隨後卻亢奮起來。他連連喘著粗氣,眼睛的瞳孔放大了,胳膊腿兒像硬紙板做得小丑一樣踢打起來。
教師從地上拿起火頭若明若暗的油燈,問道:
「你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刺眼的太陽啦,」男孩一邊回答,一邊眯起眼睛。
他所有的感覺都變得特別敏銳。低聲細語,在他聽來猶如霹靂貫頂,他能清清楚楚地聽到蚰蜒在牆上爬的聲音,能聽見房間每個人的呼吸,能聽見在場每個人的心跳,能聽見閣樓上什麼地方有蝙蝠在動彈……總之,凡是常人覺察不到的東西。他都能看見、聽到和感覺出來。
有些學生在這種狀態快結束時就胡言亂語起來,也有一些學生則產生了最嚴重的精神錯亂。其中有一些人發狂之後,阿里埃爾再也沒見過他們:有的是死了,有的是徹底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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