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掉了。時鐘已指向十一點半,巴克菲勒小姐大概在路上了。當他走到碼頭時,他看見了一輛從街道轉角處出來的汽車,在車門口出現了伊莎伯勒淺棕色的面孔。一下子他的許多壞想法都消失了。雖然此前他只須等少女二十分鐘,雖然他不怕痛苦,但他知道這最後的二十分鐘是難過和焦急的。她會遵守諾言么?不會有意外的阻礙吧?現在伊莎伯勒到來了。
在前一天,他們為小心謹慎起見,決定在上船之前不再相見。但西門一看見她從汽車上下來,就跑上前去相迎了。她穿著灰布大衣,手裡拿著一條用布帶捆著的花格子旅行毯子,後面跟著一個船員拿著她的旅行袋。西門對她說:
「對不起,伊莎伯勒。但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我不得不和您商量。電報宣稱發生了一系列的不幸事故,而且正是在我們要經過的路途上。」
伊莎伯勒似乎並不擔心。
「西門,您對我說話的語氣是這樣平靜,似乎和您所說的不合適。」
「我很高興見到您。」他低聲說。
他們的眼光長久地深情地聯在一起。接著她說:
「西門,要是您單獨一人,您幹什麼?」
他猶豫著沒回答。
「您要走,」她說,「我也是……」
她走上舷橋。
半小時后,「瑪麗王后號」離開了紐黑文港口。這時候,一向能控制住自己,甚至在最熱切激動的時刻也認為自己能控制住感情的西門卻感到雙腿發抖,眼裡充滿了淚水。幸福的感受使他幾乎支持不住。
西門從來沒有戀愛過。愛情是他不急於等待的事情之一,他認為不必作什麼準備去那些會損害感情的熱烈的冒險中尋找它。
「愛情,」他曾說,「應當是與生活混和在一起而不是加上去的。它不是目標而是行動的原則,是最高尚的事物。」
自從巴克菲勒小姐的美貌使他著迷的第一天起,他很快就知道了,直至他生存的最後一刻,別的女人在他看來都不算什麼了。同樣的不可抗拒和審慎的感情衝動也使少女傾心於西門。她在法國南部長大,說法語像她的母語一樣。她在西門身上沒有引起那種不同種族幾乎都會產生的不舒服的感覺。使他們聯結的力量比使他們分開的力量要強得多。
奇怪的是,在戀愛的四個月中,雖然愛情像不斷綻開的、一直是美麗的鮮花,但他們沒有過長談,而一般的戀人往往渴望相互詢問,一方想方設法深入到對方那未知的心靈中。他們很少談話,更少談自己,好像他們讓那日常的甜蜜生活自己去揭開神秘的面紗。
西門只知道伊莎伯勒並不幸福。她十五歲時就失去了她愛慕的母親,她在父親身旁沒有得到能安慰她的感情和撫慰。還有,她母親死後,巴克菲勒勛爵立即陷於福勒孔布里澤伯爵夫人的統治下。這位伯爵夫人生性傲慢、虛榮、專橫,幾乎一直住在她在戛納的別墅或黑斯廷斯附近的巴圖城堡中,但她的惡毒的行動或遠或近,或通過語言或書信,施加在她的丈夫和他的女兒身上,對這位少女,她懷著一種病態的妒忌來折磨她。
很自然地,伊莎伯勒和西門有了相互允諾,也很自然地碰撞到巴克菲勒勛爵的頑固的意志和他的妻子的仇恨,他們只有一種解決辦法:離開。這種辦法的提出沒有通過誇大的言詞,沒有痛苦的鬥爭或反抗就被接受了。雙方都自由地做了決定。在他們看來,這種行動很簡單。他們誠實地決定延長他們的訂婚期,直至一切阻礙排除。他們朝著未來走去,像朝向一個光明的令人感到熱愛的地方走去。
在海洋上,在微風持續地吹動下,海開始輕輕起伏。雲彩在西邊散汗,而且相當遙遠,使人覺得安心,相信會平靜地渡海和享受燦爛的陽光。渡船不管波濤的襲擊,在向目的地駛去,好像沒有任何力量能使它離開規定的航道。
伊莎伯勒和西門坐在後部甲板的一條凳子上。少女脫去了大衣,露出了脖子,她那穿著細麻布襯衣的手臂和肩膀迎著風吹。再沒有比陽光在她的金色頭髮上閃動更可愛的了。嚴肅而耽於幻想使她閃著青春和幸福的光亮。西門狂熱地看著她。
「伊莎伯勒,你不後悔么?」他問。
「一點也不。」
「不害怕么?」
「在您身邊為什麼會害怕呢?沒有任何事威脅我們。」
他指指海洋。
「也許是它。」
「不是的。」
他向她敘述了前一天和巴克菲勒勛爵的談話以及他們同意的三個條件。她覺得很有意思,說道:
「我可以向您提出一個條件么?」
「伊莎伯勒,什麼條件?」
「忠誠,」她嚴肅地說,「絕對的忠誠。始終不懈。要不我不會原諒你的。」
他吻她的手並說道:
「沒有忠誠就沒有愛情。我愛您。」
在他們四周旅客很少。頭等艙的乘客更加驚慌。但除這對未婚夫婦外,那些堅持的人由於某些跡象而透露出他們秘密的不安和恐慌。在他們左邊是兩個年紀很老的牧師,一個較年輕的人伴隨著他們。這三個人無動於衷,這些人是對著『大力神號』沉沒而唱讚美詩的英雄們的兄弟。但他們的手合攏著像在作禱告。在他們有邊站著那對法國夫婦,西門曾聽到他們痛苦的談話。父親和母親緊緊相互靠著,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天邊。四個大的男孩,身體全都很健壯結實,兩頰紅潤,他們走來走去打聽消息,再帶回給父母。坐在父母親腳下的一個小女孩不說話,一直在哭。母親在喂第六個小孩,他不時轉向伊莎伯勒並微笑。
這時微風變得涼爽。西門俯身對少女說:
「伊莎伯勒,您不覺得冷么?」他問道。
「不冷……習慣了。」
「雖然您把箱子留在下面了,您卻帶著這格子旅行毯上來的。為什麼您不打開它?」
的確,那旅行毯一直用皮帶捆著。伊莎伯勒甚至把這帶子的一條狹長的布帶繞在了固定那把凳子的一條鐵棍上。
「我的箱子里沒有貴重的東西。」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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