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道:「這屋子裡有幾個人?你查問過沒有?」
「我只約略地談過幾句,還沒有仔細問。這屋子裡的人不多,有個老頭兒叫李芝范,是死者的姑丈。一個女僕叫金梅,還有一個老媽子和一個看門的老毛。」
「我想最好先跟那個姑丈談一談——唉,慢來。這煙嘴放在這書桌上,似乎有些不大相稱。」霍桑說時踏前一步,用白巾裹著手指,從書桌的一邊,拿起一雙假象牙的煙嘴來。
我乘勢瞧到書桌上面。桌上的東西很簡單,但都很精緻。一隻塗金的刻花墨水盂,有紅藍兩盂,盂蓋都蓋著,兩盂之間有兩個插筆管,都空無所有,顯見這東西除了權充書案上的點綴品以外,不作別用。一個銀質花瓶也是地道的來路貨,瓶中也沒有一朵花。右手裡有幾本書,都是《舞星小志》、《電影月刊》一類的圖書刊物。正中有一塊綠絨襯墊的厚玻璃,玻璃下面排列了好幾個男女明星的照片。
霍桑拿起來的那支煙嘴,本放在書桌左端的邊上,那煙嘴的口部露出在書桌邊緣的外面。原來那煙嘴口裡還裝著沒有燒完的煙尾。那放煙嘴的人,分明是防燒壞書桌,故而這樣讓煙嘴口露在外邊。
霍桑的目光注視著手中的煙嘴,一邊向我說道:「包朗,你估量一下,這煙嘴值多少錢?」
我湊近去瞧瞧。「兩三毛錢,至多也不出半元。」
霍桑點點頭。「對。這是一隻廉價的煙嘴,可是用得很仔細。你瞧這東西的顏色,可見已被用過相當的時間,但煙嘴的本身並無擦傷痕迹,尾端也沒有牙齒的蝕痕,就是那管口上鑲著的鋼圈,里圈雖已燒黑,外面卻仍擦得很亮。」
我應道:「是的,這煙嘴的主人似乎很重視這東西。」
倪金壽也接嘴說:「這東西一定不是這位舞后的。」
霍柔道:「那自然。因此,我覺得似乎有注意的必要。」
倪金壽問道:「這煙嘴可能給你什麼線索?」
霍桑微笑著應道:「那還談不到。不過可以窺見一斑煙嘴主人的個性。這個人很謹慎,而且用錢很省儉。你瞧,這殘餘的煙尾已燒進了鋼圈的範圍以內。」他把煙嘴湊到鼻孔上喚了一嗅。「這紙煙也一定是廉價品。」
倪金壽問道:「這上面會有指印嗎?」
「也許有的,但不見得有什麼用。我們得先問一問這煙嘴究竟是誰的。這屋子裡也許有人會知道。」他說時重新將煙嘴放在書桌邊的原處,那塊白巾仍拿回來放在他的袋中。
倪金壽道:「我去叫那李芝范下樓來罷。」
霍桑道:「好,——唉,且慢。這書桌抽屜上留著鑰匙呢。你瞧見了沒有?」
倪金壽答道:「沒有——還沒有。我一到這裡,向那李老頭兒談了幾句,覺得這案子很複雜,我就叫他上樓去等著。我又把三個僕人分派在三處,就先打電話給你。接著我又打到警廳里去,叫他們放載屍車來。因著電話線的阻隔,耽擱了好一會。隨後我在這牆壁上發見了那粒槍彈,就著手鉗取。因此,我還沒有功夫細瞧。」他說完了便匆匆走出室去。
倪金壽解釋的時候,霍桑早已伸手去開那抽屜。抽屜的鎖孔上果然留著一枚小鑰匙,鑰匙柄上並沒附著什麼環子,的確很容易忽過。霍桑開抽屜時,不曾旋動那鑰匙,抽屜便應手而開,顯見不曾下鎖。
抽屜里的東西似乎很值得注意。最觸目的,就是三大疊用麻線系著的法幣,估量起來,每疊大概是一千。還有幾張男子的照片,尺寸雖不一律,卻都是「時代青年」。此外還有一個鋼質塗鎳的鐵箱鑰匙。霍桑把幾張照片約略瞧了一瞧,又在許多請帖紙件里翻了一翻,單把那枚鑰匙從抽屜里拿出來。
他說道:「這鑰匙就是那邊鐵箱上的罷。」他斜側著身子,靠這會客室的西北角指了一指。
我開始向這室中作一度迅速的巡禮。塗蠟的狹條麻栗地板上,鋪著一大方藍地白花高價的厚地毯,那室外的泥足印就接到這地毯為止。在死者座位背後的右邊,有一隻白石面的小圓桌,圍著四雙精緻的皮墊短背椅子。圓桌上除了一個舶來品的鋼花瓶以外,有一隻銀質盤花的煙灰盆,盆中有好幾個煙尾。還有兩隻玻璃杯,一隻杯子里,還剩著些殘餘的香檳酒。在這小圓桌的更右,靠壁放著一隻紫色絲絨的長椅,椅上有三個圓形的錦墊,也並不例外地都是舶來品。長椅一端的靠手上,放著一件淺藍色絲絨的短大衣,分明是死者身上脫下來的。
霍桑所說的那隻鐵箱,就在這長椅的左手裡。這箱形是長方的,外面的噴漆是淺藍色,就式樣和色澤方面說,很像是一架落地收音機。靠窗的一角,有一個書架。其實稱它書架,未免犯著「砌詞誣陷」的語病。因為架上並沒有書,除了幾本像書桌面上一類的圖書刊物和報紙以外,大半是虛空的。靠後面壁上,另有一張立體式的鏡台,台上的杯碟酒瓶等類,也一律是外國貨。鏡台東邊的壁上,掛一幅鑲闊金框的油畫,約有三尺長,二尺高,畫的也是外國風景。總之,這室中一切器物所給予我的印象,只有忘了時代忘了國家的極端的「奢靡」和「浪費」!
霍桑拿了鑰匙走到鐵箱面前,小心地將鐵箱門上圓形的鑰匙孔蓋移開,將鑰匙插入,完全吻合。他索性將鑰匙一旋,把箱門柄同樣旋動,隨手拉了開來。裡面也有三四疊扎縛的法幣。他還沒有動手檢查這鐵箱的內容,忽聽得一陣子咳嗽聲音。他連忙將鐵箱的門關上,旋轉身來,迎接這位把咳嗽聲音做前驅的來人。
這時倪金壽已領了死者的姑夫李芝范走進來了。
第二章 一頁往史
李芝范是個五十左右的人,走路時雖彎著背,而且一路咳嗽,略略有些老態以外,他的臉色和眼睛神氣都很健旺。他的個子不高,肌肉也比較瘦削,頭髮花白,剪著圓頂頭,也不曾留須。身上穿一件深青舊縐紗的駱駝絨袍子,足上還是舊式的雙梁玄緞面的布底鞋,樸素中顯出端謹大方的模樣。後來我知道他是吳縣鄉下吳塔鎮上做私塾先生的,這種打扮,和他職業的確相稱。
霍桑向他招呼以後,由倪金壽從中介紹了彼此的姓名,便都在小圓桌周圍坐下來。我也就坐在長椅的一端。因著霍桑的詢問,似先著重在死者往史,老人就說明了他和死者的關係,和死者從事摟抱生活以前的景況。
李芝范說道:「麗蘭在鄉下時的小名叫阿寶。伊的父親就是我的內兄,也是在鄉間教書的。麗蘭在七歲時克了娘,九歲時又遭父喪,以後便由我撫養,並且在我私塾里念了好幾年書。
「阿寶——麗蘭小時倒很安分,但在十七歲時,因著有一個同鎮的招弟從上海回鄉,才變了卦。據招弟說,伊在什麼工廠里做工,進帳很不錯。麗蘭聽招弟說得天花亂墜,又看見招弟打扮得像公館人家的小姐模樣,便眼紅起來啦。伊吵著要跟招弟要到上海來。我再三地勸阻,毫無效果,便也只得聽伊。伊一到上海,便不曾回過鄉下去一次。我還以為伊在工廠里做工,卻不知道伊在干這個跳舞的玩意兒!到如今到底送了伊的性命!唉!真是犯不著!」他連著嘆了一口氣,又咳了兩聲。
霍桑緩緩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伊在干跳舞的事?」
那老頭兒想了一想,說道:「在前年的秋天,伊寫信到鄉間去,又寄給我五十塊錢,叫我到上海來玩一趟。我到了這裡,才知伊一到上海,並沒有進什麼工廠,就跟著招弟學跳舞的。招弟本來也是在當舞女,做工的話,完全是騙騙我們鄉下人。那時候麗蘭剛交二十歲,被選了什麼舞國皇后,上海的一班輕薄少年都發瘋似地捧伊。伊高興得了不得,因此特地叫我到上海來玩。」
霍桑道:「你從那時一直住到現在嗎?」
李芝范搖搖頭。「不,我過不慣這樣的生活——也許我沒有福氣。那時我住了十天光景,就回鄉下去。這一次伊又帶信叫我到上海來,我還是十一那天到的,到今天已有八天。這裡的房子比以前寬大多了,伊的場面也闊綽得多,可是我總過不慣。我本來打算再過兩三天就要回鄉下去,誰想到昨夜裡會鬧出這一件事來。」
霍桑點著頭,尋思了一下,說道:「現在請你把昨夜的事說一說。」
李芝范道:「我也不大明白。昨夜麗蘭是在外面吃夜飯的——其實這一次我到了這裡八天,只有一次伊在家裡陪我一塊兒吃夜飯。我一個人吃過了夜飯,在這室中看了一張報,又把那些圖畫書翻了一翻,到了十點鐘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樓去睡——唉,我的煙嘴還忘記在這裡呢。」他說時他的眼光瞧著書桌邊上的那枚廉價煙嘴。「我的卧室在三層樓,就在金梅的隔室。我睡到床上不久,便睡著了,直到被槍聲驚醒,才知已過半夜。」
「你怎樣知道這個時間?」
「我聽到了槍聲,還是迷迷糊糊,以為是什麼黃包車胎的爆裂,因為我已聽得過幾次了。可是不多一回,金梅已急促地來敲我的房門。我才爬起來,看看妝台上的小鍾,已是十二點二十分。我就跟著伊下來,一走進這裡,便瞧見麗蘭這個樣子。那時真幾乎把我嚇死!」他說到這裡,語聲有些顫慄,那雙有神的黑眼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驚異的光彩。
霍桑問道:「你可知道你的內侄女昨夜什麼時候回來的?」
第4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