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埃爾哈特小姐展示出不加虛飾的優雅風度與揮灑自如的領導才能,她的舉止漫不經心,有很大的隨意性,她使一個演講充滿了即興表演的色彩,這使那些觀眾們感覺到她似乎是直接與他們對話。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是什麼樣子,在後台的化裝間里,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低垂著頭,手擋在眼睛上,彷彿一具殭屍。她已嘔吐了一、兩次,我發現她同嘉寶一樣,喜歡離群索居。她至少需要十五分鐘的時間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好再次承受面對觀眾這一磨難。
當電影放映機嗡嗡轉動時,劇場里的燈熄滅了,黑白人物出現在屏幕上。洛厄爾·托馬斯那原本宏亮的聲音從小型麥克風裡傳出來時,像蚊子哼哼一樣細弱而無力,他正在介紹新聞短片的長度。影片從艾米莉駕駛著弗克設計的水上飛機友誼號從波士頓起匕開始,那是一次孤獨的不引人注目的飛行;緊接著,在英格蘭的南安普頓,一群瘋狂的人群歡呼著,艾米莉在那裡第一次贏得了名望;然後就是拋彩帶熱烈歡呼的遊行隊伍,艾米莉與林德伯格在一起;接著是每一個艾米莉曾創下飛行的速度與高度記錄的機場,每個機場上都有歡呼的人群;接下來艾米莉與胡佛總統在一起;艾米莉駕駛著旋翼飛機起飛,降落;擁擠的人群與歡呼聲;艾米莉與羅斯福總統與埃莉諾夫人在一起……
然後,影片結束了,燈光重又亮起,她就坐在那裡,不再是銀幕上飄忽不定的身影了,而是一個親切、美麗的年輕女人,坐在靠近依阿華州州旗的扶手椅里,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就像一個女學生。當雷鳴般的掌聲隨後響起來時,她沒有站起來,只用臉上燦爛的笑容向觀眾表示著謝意。
由於她是坐在那裡,她那修長苗條的身材並不惹人注意。在觀眾眼裡,她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纖巧的女人,一個創造了眾多奇迹的女人。她穿著自己設計的灰色雪紡綢上衣,一串珊瑚項鏈戴在她那頎長可愛的脖子上,看起來完美無缺。只有那蓬鬆的深黃色頭髮,暗示出在本質上她是一個膽量過人的女人。
穿著粗呢上衣,打著領結的圓形劇場經理走到斜面講台前,臉上掛著過分謙遜的笑容,似乎觀眾的掌聲是為他而鼓的。他向觀眾描述著艾米莉的優雅風度與親切友善的舉止,介紹她從不擺那些名人慣常擺的臭架子。他的話非常具有雄辯力,他又稱讚了她的勇敢,以及她為追求婦女的平等權利所做出的貢獻。
自始至終,艾米莉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似乎別人正在談論的不是她。她既不得意,也不尷尬,一點也沒有表露出這些場面遠比飛越大洋的經歷可怕得多的樣子。
「格特魯德·斯坦因稱我們這一代為垮掉的一代。」劇院經理說。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打斷他,但是我不認為格特魯德·斯坦因曾在頭腦中出現過得梅因這個地方。
「但是,」他繼續說,「不會有人把我們的演講者也當作『垮掉』的一分子,她比同時代的其他年輕女性更顯示出一種先驅精神與勇敢的技能……還需要我來提醒你們她是一個得梅因女孩嗎?今夜,她回到家鄉,與我們一同分享她的故事……女士們先生們,飛行女王,琳蒂小姐——就是艾米莉·埃爾哈特!」
那個「琳蒂小姐」的綽號讓她瑟縮了一下,無論她走到哪裡,這個綽號都無休無止地煩擾著她。當此夜最熱烈的掌聲伴隨著對她的介紹響起來時,她優雅地站起身來,輕盈地走到麥克風前。她對經理的盛情表示感謝,然後她舉起了一隻手,溫柔地揮動著,直到掌聲停歇下來。
「是的,」她開口了,聲音低沉、優美,異常溫柔,「我在依阿華州第一次見到飛機,就在州商品交易會上,那是懷特兄弟於凱地豪克創下他們歷史飛行記錄的六年之後,那架著名的飛機就擺在那裡,在欄杆後面……我父親對我說那是架會飛的機器,但在我看來,那只是台樣子好笑的、由生鏽的鐵絲與木頭組裝在一起的破機器,那時候我對旋轉木馬更感興趣。」
笑聲在大廳里起伏著。
「在科尼林森先生熱情洋溢的介紹中,他提起了我們那些勇敢的先驅者們,」她莊重地說著,「我突然意識到我犯了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
她音調中的嚴肅使笑聲停了下來。
「……作為一個女人,」她說,聲音中有一種調皮的輕快,「而不是男人——」
笑聲幾乎從大廳里所有女人的嘴裡爆發出來,她們的男人只是緊張地微笑著。
「在比空氣輕的飛行器被發明出來的時候,」她說,「女人們是在男人們飛行了幾年之後,才開始學習駕駛它們的。今天,女人們創造了各種各樣的記錄,而我作為一個幸運的女人,也創造了其中幾項……雖然最近一篇登刊在法國報紙上的文章提出了一個疑問,『但是她會烘烤蛋糕嗎?』」
大廳里傳來溫和的笑聲。
「在我看來,比創造記錄更重要的事情,就是這個國家中每天都有五百名會烘烤蛋糕的女人在飛行,既是為了工作,也是為了娛樂。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曾駕駛過飛機,請舉起手。」
整個大廳里,大約有二十多個男人舉起了手,而女人只有四個。
「請記住,我做那些飛行,完全是為了其中的樂趣……」
我敢打賭,她對那本書的提及,完全是普圖南的主意。
「……而對飛行史沒有增加什麼裨益。一個飛行的時代很快就要到來,那時候林德伯格上校,我,還有其他一些人曾經做過的一切都會顯得過時。那種安全的、有計劃的、有規則地飛越大洋的飛行會充滿我們的生活。」
這個令人激動的消息在人群中引發了一片片低語聲。
「可以讓燈光暗一些嗎?」她問,燈光很快暗淡下來。
然後,她拿起一條教鞭在屏幕上指點著,卻一直沒有把後背朝向觀眾(這是演講者的精明)。她引導眾人觀看她飛越大西洋的生動場面,還有其他創造記錄的飛行冒險。從頭到尾,她都用一種真摯的友善的語調講解著,絕少艱澀難懂的專門術語。她對這些話題傾注了如此多的熱情,那些聽眾們一點都不覺得厭倦。
當燈光重新亮起時,她用一句驚人的陳述改變了話題,「性別很久以來被一些無法勝任工作的女人用來作為一種借口,她讓她們自己和其他人相信,並不是她們的無能使她們止步不前,而是由於她們的性別。」
人群不知道該對這句話做出何種反應,我注意到有幾個人皺起了眉頭,看起來他們似乎被從精神上褻讀了。男人們局促不安地在椅子里輾轉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性別」這個詞來,使緊挨著妻子坐著的丈夫手足無措,這個詞引起的反應是慌亂的,至少,在得梅因如此。
「不要誤解我的話,」她說,臉上露出了真純的只屬於少男少女們的笑靨,「我不是女權主義者,我只是喜歡用現代的方式思考。」
她談到科技使單調乏味的家務減少了,女人可以在管理家庭的同時,擁有一份事業,做丈夫的應該而且必須分擔起做家務和培養孩子的責任。
這一切聽起來很動人,但是當我把艾米莉·埃爾哈特和她的丈夫喬治·帕莫·普圖南聯繫在一起考慮時,一切似乎並不符合這個理想——我無法猜測他們兩個人中誰會洗碗,做清掃工作;我認為他們兩個人都過於以自我為中心,根本不會有孩子。
但是這番善意的、溫和的、帶有一絲爭辯色彩的言談,卻得到了持久的熱烈的掌聲。劇院經理返回到麥克風前,告訴大家,一會兒,埃爾哈特小姐將要在門廊里為她的書籤名。我立刻抓住機會,將一些三年前的舊版本以原價賣了出去,這些書原本應該賣得便宜些,但在這裡不。
艾米莉為三百名觀眾和她的一些書籤了名,剩下的時間她就同每一位顧客待在一起,同他們握手、談笑,傾聽他們的訴說。她對待每個人都是一樣殷勤,對任何人都沒有降貴纖尊的矜持,即使是那些沒有買一本書,只是拿著節目單走過來讓她簽名的人。
深夜十點鐘以後,艾米莉開著她那輛十二氣缸的大馬力弗蘭克林,同我離開了圓形劇場。接下來,我們要立刻出發,前往計劃表中的下一站——毛森市,我們旅行當中最東部的城市。我們都意識到,兩個星期之久的演講旅行,就要在那裡永遠結束了。午夜時分,我們在公園旅店登記住宿,這是事先計劃好的。
通常情況下,我們都在夜裡開車,黎明時分投宿;在房間里吃早餐,同時接受記者的採訪;然後在下一次演講開始前,抓緊時間睡上幾個小時。她對記者的提問都給予直言不諱的回答,比面對觀眾時更坦率。
在最初的幾天幾夜裡,除了一些禮節性的問候之外,她同我幾乎不說什麼。艾米莉的態度是真誠的,即使談不上友好;她的神情是疏遠的,即使不是冷淡。我無法理解她,因為我覺得我們在菲爾德公司的服裝發布會上,以及隨後的朝聖者之家的晚餐中,相處得十分融洽。
坐在弗蘭克林裡面,穿過茫茫黑夜,常常是她沉默著開車(她喜歡大型的轎車,喜歡駕駛,我不介意讓她來開,因為那車操縱起來像一條船),我靜靜地坐著,不去打擾她,見鬼,我畢竟在她手下工作。
不論我們走在哪裡,艾米莉總是聲稱她是當地人的女兒——無論是在堪薩斯州勞倫斯市的「婦女基督教戒酒同盟聯合會」上(「熱烈歡迎回到家鄉的堪薩斯女孩」),還是在密蘇里州聖路易斯港口的「棕塔國際茶話會」上(「這位傑出的女性在這裡成長,她把我們州的座右銘『展現自我』牢記在心」),甚至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美國大學婦女聯合會」的講演上(「明尼蘇達州的驕傲!」)。
每一次登台,她都得到兩百五十美元的報酬——我頻頻地在他們之間傳遞支票,似乎我是她的經紀人——這是她應該得到的。然而底特律卻是一個令人精疲力盡的城市。
第12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