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柿沼和香取面對面地直瞪著眼睛。四隻眼睛都像著了魔一般,閃耀著光亮,燃燒著瘋狂的憎恨和殺意,著實令人害怕。
「夠了,滿意啦!」香取斬釘截鐵地一聲叫,刷地轉過身子,從斜坡上蹬蹬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軟的身子,在煙霧中漸漸地縮小了。由於他走起來急急匆匆。熔岩都嘩啦啦地激起響聲,滾落下去。他走起來如此急急匆匆,難道要就此走到噴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當他到達屏風時,他站住了。他面朝著我們,讓我們看到他揮著右手。這是一個信號:「我還要走哩。」
一會兒,他開始在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攤開雙手,巧妙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從寬度只有一隻腳、森嚴峭立的巨大屏風上渡過去。要說危險性,這和從一根細鋼絲上渡過去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和剛才柿沼小心翼翼地舉步不同,香取卻是乾脆利落,動作敏捷地渡過去的。因此,在他的腳下,熔岩壁里啪啦地塌落,直往火口底里掉,似乎象徵著瞬間之後他的命運一樣。
他的身影順順噹噹地在屏風上跑著,吸引了向下注視的十道視線,啊,終於到達了那個塔基。他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走鋼絲的動作!多麼忙亂、多麼輕率的舉止呵!
然而,他的忙亂和輕率,可說決不是那種自暴自棄的馬大哈行徑,而是與其像柿沼那樣緩慢謹慎地渡過去,倒不如這樣三步並作兩步的輕巧走法更有利——在研究了剛才的情況之後,我不得不如此認為。他的動作,竟是如此充滿信心,從容不迫。
他終於爬上了尖塔,站起來時,右手拿著的那個銀色煙盒閃閃發光。他揮舞著煙盒,叫著什麼,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他舉起雙手,洋洋得意地嚎叫著。他那苗條頎長的身材,像外國電影演員那樣優美,儘管處身此時此地,我仍然由於長期的習慣,不得不對這個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讚歎。
接著映入我眼帘的,又是什麼光景呢?
他把一隻腳往後一退——當然,他的腳是在空中移動的——採取了一個中世紀騎士在貴婦人面前下跪求愛的姿勢。好大的膽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併攏雙腳站立、令人頭暈目眩、隨時都可能墜落的狹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隻腳來模仿這種開玩笑的動作!
啊,好大的膽量!令人驚嘆!儘管他在裝腔作勢地賣弄,但由於他那優美姿態的魅力,確實給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聲。我一下子從陶醉中清醒過來。與此同時,我怒火中燒,罵了一聲:「畜生!」
他終於決鬥成功了嗎?10分鐘之後,他的姿態將要出現在這個平台上了。啊,那時候,現在站在這裡的五個人中,將有一個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而且,啊,那個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將作為一種當然的權利,肯定會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戀人登志子的。他將以現在擺出的那副優美的、大膽的姿態……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險的把戲,猛地站起身來,想爬下塔來。他的冒險還沒有結束。他的面前,地獄確實大門洞開,在等待著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認為,和他從屏風上過去一樣,他照樣能從屏風上安全回來,萬無一失。
啊,決鬥終於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勝,柿沼失敗!
我被絕望和憤怒所蠱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臉看了一眼,只見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發光,鐵青的臉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來。可是他全不顧這些,用一種始終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視著他的宿敵。
啊,柿沼呵!你在注視著這個敵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態!這個敵人,踩瞞了你那親愛的妹妹美代子的貞操,然後像廢物那樣地把她拋棄,把她逼上了死路,現在,又要來奪走你的生命,還要擄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終於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剛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即使同這個宿敵沒有這樣的約定,看到他這種由於取勝而飛揚跋扈的姿態,難道就能厚著臉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嗎?「不共戴天」——到現在,我才深切領會到了柿沼剛才說這話時的心情。
但是,難道結果就非如此不可嗎?
啊,柿沼,柿沼!還有那可憐的美代子!……還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這樣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閃電和雷鳴,在我的頭頂上閃耀和轟響。突然,「與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為快!」——中學時代從漢文中學到的這句話,從我頭腦的一角飛了出來。我主意一定,心裡反而踏實了,於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後退了兩三步,悄悄地揀了一塊頭顱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紅色熔岩,拂去了上面的積雪,用兩手抓住,從大家的背後掄到自己的頭上。
幸虧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態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動。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態,只見他正想從尖塔上下來,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個煙盒,叼上一支香煙,啪地一聲用打火機點上了火,就像剛才柿沼那樣,悠然自得地吐起煙來。
「啊呀!」四個人的嘴裡同時發出了驚呼。
原來是那塊熔岩脫離了我的手,嗖地一聲,落到了香取的頭上。
正巧煙霧濃重,香取的身影有些為煙霧所籠罩,可是熔岩還是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好像被那塊直墜噴火口底的石頭所吸引那樣,攤開雙手,用跳水一般的姿勢,一隻手上還抓著那個閃閃發光的銀色煙盒——這個優美的姿勢,在我的眼裡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穿過滾滾上升的噴煙,直向那深不可測的底層沸騰翻滾的岩漿墜去……
第八章
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馨在積雪的A火山噴火口上決鬥事件」的真相,在當時的報章雜誌上曾經大書特書加以報道。當然,在那些報道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情節。不,不但在新聞報道中不會有,而且在當時當地的五個人之間,也將作為秘密而隱匿下去,永遠不讓別人知道。
當然,我並不想掩蓋自己犯罪的心情。但是其他四個人——柿沼、阿武、荒牧、登志子,都強制要我立下諾言,對我那個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總算勉勉強強地——確實是勉勉強強——同意了,為了不辜負他們的關懷和好意,我沒有向警察交代事件的真相。
當然,柿沼過去也作過一些調查,以使他妹妹和香取馨之間情況的原委讓世人知曉。由於香取的醜聞暴露得意外地多,人們也了解到,柿沼大妹美代子的死,其實是由於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殺的。世人的同情翕然歸於柿沼,但是對罪犯定罪極輕,而且執行拖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然而,這裡,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個怎麼也難以了結的結果。要是我去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那麼,四位夥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將被揭露出來。不,由於這一點,在一陣激動過去之後,如今我連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殺人罪審判的勇氣也沒有了。可是實際上,我這雙手把香取馨送入了十八層地獄,並不是我自己想隱瞞的事實,於是我就逐漸受到了那罪行的譴責,痛苦得不能自拔。
啊,請等一下。讀者諸君,你們在讀我那關於故意犯罪這個誇大其詞的開場白時,完全受了我的騙,現在會惱火吧。那就請再往下讀吧。這個故事,還有后話。
以後,由於我和柿沼、阿武、荒牧的溫暖的友情,在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我和登志子結婚了,隨後到了S縣的一所女中去赴任。我從孩提時代起所憧憬的夢想沒有實現,而是按照香取的預言,不得不由首都來到外地,成為一名鄉村女中的教師。我的命運,更被香取那可惡的預言不幸言中,隨著那一年開始的太平洋戰爭的進行,該縣很快決定女中停開英語課程,我不得不離開了這個身份低下的女中教師的崗位。我不得已,只能去擔任小學教師的職務,從而得以飽口,但是,如果沒有柿沼那始終不渝的溫暖的友情和一些實際上的幫助,我無論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定無法支撐。不,實際上,即使我接受了來自他那心靈深處的熱情的幫助——而且,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麗、賢淑、可愛的妻子的愛河中——我也彷彿時常聽到那威脅我心靈的黑暗地獄的呼聲,因而不免怏怏不樂。我曾幾次跑到柿沼那兒去,向他訴說我的苦悶,而每一次他都像親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傾聽我的訴說,分擔我的憂愁,給我以慰藉。
其間,戰爭逐步深入發展了,也逼近到了我的身邊。柿沼第一個出征了,可是很快在法屬印度支那境內被擊傷了腿,被遣送回來了。接著,阿武被抽中了。我想,既然阿武被抽中,我也危險了,果然不出所料,荒牧和我都同時收到了被動員的紅紙。我輾轉在華北、華中一帶,吃盡了難以言喻的千辛萬苦,終於患了肺病,長期住院,後來只得被遣送回國。可是等待著我回國的,卻是一個悲痛的消息:阿武——影山太郎將要在台灣登陸之際,船隻遭到了潛水艇的襲擊,幾乎一槍未放便葬身海底。
我由於長期勞頓,身心羸弱的緣故吧,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不禁悲從中來,放聲拗哭。此後不久,又來了荒牧健在塞班島犧牲的通知。那一陣子,我遵從妻子登志子的勸告,在她娘家養病,因為在我老家,嫂子深恐我的病會傳染給她的孩子們。柿沼處在孤獨寂寞的生活中,反而為對我們的照料而衷心感到高興。
戰爭結束了,在那艱險的世態中,終於看到了平和的景象,我也以康復的身體來到了東京,作為新學制高中的教師而重新登上了教壇。由於戰爭的騷擾,戰爭結束后的心境更加不平靜了,那難以忘卻的、深感內疚的十年前犯罪的回憶,又終於奪走了我內心的平靜,與此同時,我又開始譴責起自己的良心來了。
我變得脾氣急躁,會無緣無故地訓斥學生,對妻子也會動輒發怒,即使對自己,也會無情地捫心反省。由於身體還沒有真正康復吧,我的焦躁情緒逐漸變得嚴重起來,終於成了一種病態。一種新的恐怖開始威脅著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出現可怕的精神上的崩潰。
在夜晚的睡夢中,我總會受到一個在瀰漫的黑煙中攤開雙手、向下俯衝的男子的威脅。白天因為勞累,心情就不免焦躁,會拿周圍的人出氣。
啊,這算我開始得到報應了。要是那樣,就乾脆讓司法當局出來干涉,讓我接受審判吧——讀者諸君可能這樣想吧,可是我又缺乏這種勇氣。在戰場上,我看見過許多人的簡單到極點的死法。為此,對於死,我就更加不必恐懼了。去死,無非是一種輕於鴻毛的事。我害怕自己復歸於無物。我有心愛的妻子,還有天賜的可愛的孩子。結婚不久生下的獨生女富士子,已經上小學了。丟下愛妻嬌女,以殺人罪登上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讓她們作為可惡的殺人狂的妻女來過黑暗的生活,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
由於這樣一種心境,我受到罪想的譴責更為激烈了,我的懊喪與日俱增,陷入了一種危險的狀態,而這些,連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當此時,我接到了柿沼達也的一份電報:「我出走,速來。」柿沼,是我們五人幫中推一在戰場上苟全性命的人,如今又是我的大舅,是以始終不渝的熱情對我安慰鼓勵的淮一親戚。我驚詫不已,隨即帶領了登志子和富士子,強壓住在內心翻滾的不祥的預感,趕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裡。但是,等待著我的,不是他那熱情的笑顏,而是一封冰涼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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