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沒人接,普克正準備掛的時候,電話通了。是米朵的聲音。
「哦,米朵,我還以為你出去了。」
米朵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意外。「我已經走出門了,聽到電話響,猶豫了一下,又打開門進來接,沒想到這個時間你會打電話來,我以為白天你都會工作的。」
普克問:「你要出去辦事嗎?」
「嗯,有一點小事,不過,推一推也不要緊。」
「上次我們吃飯的小餐館,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這裡等你,我很想見你。」
普克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原來他心裡很想見到米朵,而這種念頭卻被雜亂無章的案情壓到潛意識裡去了。
米朵有幾秒鐘的停頓,然後說:「好,我十分鐘就到。」
掛了電話后,米朵將放在門口的旅行箱拖進來,只帶了一個隨身用的小包,走出了門。接到普克電話的時候,她準備去火車站。她本來要乘下午3點多鐘的火車回父母家,不知道錯過火車可不可以退票。
遠遠就看見普克在那家小飯館門前的陰涼地里站著,陽光很猛烈,米朵不得不眯起眼睛。她看到陽光後面的普克,並沒有望著自己的方向,臉上是思索的表情,那種平靜又一次觸動了米朵。她想,是不是要發生一些什麼事,在她感到自己的情感越來越麻木的時候,普克的出現,一次次激起她心中一種朦朧卻美好的感覺。
快走到普克面前了,普克才看到米朵。他笑著說:「對不起,打電話前我也沒進去問,剛才老闆說,這個時間廚師都下班了,沒人給咱們做飯。」
米朵笑起來。「我沒問題呀,早就吃過中午飯了。我猜就是你自己還餓著呢,是吧?」
普克無可奈何地笑。「快成餓死鬼了。」
米朵建議普克去吃麥當勞,兩人就坐計程車到了一家麥當勞店。普克趕緊買了一個漢堡套餐,先大口大口吃了一點墊墊肚子,兩人才慢慢開始談話。
米朵說:「我提醒你噢,生活總是這麼不規律,身體容易出問題。」
普克看著她笑:「你還記得嗎?我倆第一次見面,你覺得我不像刑警,我覺得你不像醫生。此刻我覺得你真是一位醫生,你覺得我呢?」
米朵笑了。「難道警察就非得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看好多警察養得胖胖的,也不像你這樣營養不良的樣子。」
普克笑著說:「我大概修行時間還不夠,幹這一行才兩年多。」
米朵對此倒不吃驚。「我想也是,怎麼看都不像個老刑警,起碼皮膚還沒晒黑,體格也不夠壯。那你以前做哪一行工作?」
「在大學里教過幾年書,在一家電腦公司搞過軟體工程,也有一段時間和你現在一樣。後來公安廳在社會公開招考公務員,我勉勉強強就擠進來了。」普克淡淡地說。
米朵眼睛睜得老大,想了想,笑著說:「怪不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聽說我從醫院辭職,一點也沒有大驚小怪,原來我是小巫見大巫。」她以前只覺得普克是一個不太尋常的警察,現在覺得他是一個不太尋常的男人。
普克微笑著,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問米朵:「剛才你說有一點小事要辦,我這會兒也閑著,要不要我陪你去?」
「那可有點難度。」米朵笑著看看錶,已經快4點了,「本來這個時間我應該已經坐在回上海的火車上了,現在要辦的事,就是看能不能把票退了。」她似乎有點得意地看著普克的表情失去了平靜。
普克拍了一下頭。「糟糕,我犯錯誤了。怎麼辦?你打算回家?我記得你說你父母在上海。」
「對呀。前天我母親打電話來,說最近父親身體不太好,想讓我回去看看。不過,我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他們主要是為我辭職的事,想當面教育教育我。」
說到這個話題,米朵忽然覺得很苦惱,辭職兩個多月,她一直沒和家人正面談過這件事,也沒有什麼朋友可以談。「我不想回去,也說不清為什麼。但我知道,就是和他們當面談,也不可能談清楚。他們會說,左小兵的事兒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就是喜歡浮想聯翩,任性,不切實際,不肯面對現實,不能持之以恆,缺乏耐心,讓大人操心等等。我心裡很矛盾,覺得父母是愛自己的,自己也很愛他們,想做到最好,讓他們滿意。可我不知怎麼,一直努力,卻一直不能做到和旁人一樣。有時候,表面上正常了,可我心裡清楚自己的感覺,那是自欺欺人的感覺,很難體會到平和、安寧,總是覺得有種不可靠不安全感。很多年,都是這樣被焦慮控制著。」
米朵嘆了一口氣,情緒變得有點黯然。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想像你的感受。有些東西也是我體驗過的。總的說來,我們的家庭教育大多都是類似的模式,傳統的儒家思想一直佔主導地位,長幼尊卑,界限分明,不可逾越,否則就是大逆不道,不孝子孫。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社會規範,社會依靠這個規範來訓練在其中生存的成員,大部分人都會被訓練好,或者起碼錶面比較合乎規範,那就顯得很正常。而少數比較敏感的,一直在掙扎,想活得更真實,便會存在精神上的痛苦。」
停了一會兒,普克又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可我一直覺得你我之間沒有太多的距離,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在本質上很接近,敏感,不安,焦慮,不願盲從,又苦於力量的弱小。」
米朵注視著普克的眼睛,那雙眼睛深處隱藏的,正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纏繞自己心靈多年的情緒。現在,她看到普克一貫的平靜之下透露出的不安、柔弱和憂傷。米朵被一種強大的情緒感染了。
「原來不只我一個是怪物。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說實話,」普克閉起眼睛說,「我也不知道。我個人的經驗是,當我被壓力逼得受不了時,我就選擇逃離。所以我很早就離開家,住過很多城市,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有時候情況不允許我做太多的選擇,我就獨自出去旅遊——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帶很少的錢,住很差的小旅社。這樣做的時候,內心反而更能體驗到自己的存在,體會到一種安寧,因為所做的一切,真正只是為了個人最基本的需要,而不是因為誰在告訴我,我應該這樣做。」
「可是這麼做,能夠真正解決問題嗎?」米朵憂心忡忡地問。
「當然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其實逃避問題只是一種消極的方式。甚至就像一種麻醉劑,當你痛苦時服用它,暫時忘卻了痛苦;而你清醒以後,你意識到曾經享用過沒有痛苦的經驗,現實的痛苦就變本加厲地折磨你,逼你再次去追求那種片刻的安寧,就這樣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米朵怔怔地聽著,目光從普克的臉上轉移到普克的手上。那雙手用力交織著握在一起,手臂上的筋絡緊緊繃著,似乎手的主人要用力剋制住內心的顫抖。米朵覺得自己放在桌面的手不可控制地輕顫起來,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使她想緊緊去握那雙手,想從中獲得一些力量和安慰,來平復自己心中湧起的哀傷,可最後她只是抬起手端起飲料啜了一口。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些。」米朵輕聲說。
普克注視著米朵。「我也是第一次和別人談到這些。我知道一般人並不喜歡過多地分析自己的內心,真實的東西往往比虛假的更醜陋,會令人感到痛苦。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他們寧願選擇沒有什麼意義卻比較輕鬆的。甚至連我自己大多數時候也是這樣,這是一個偷懶的辦法,可我不知怎麼——」他的眉端蹙在一起,思索地說,「今天會和一個這麼年輕的女性談這樣一個話題。」
米朵的心跳亂了一下。她覺得普克的目光里有一絲溫柔。可普克並沒有再說什麼,有幾分鐘時間,兩人都靜默著。他們坐在麥當勞有著落地玻璃窗的一面,透明的窗外,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米朵第一次這樣去觀察與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人群,她看到那些並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觀察著的面孔上都寫著類似的表情,裡面交織著喜悅、怡然、疲倦、漠然、焦慮、煩躁和麻木。
米朵獃獃地看著。她不知自己被一種什麼樣的情緒控制住了,只是覺得此刻的自己如此柔弱,如此渴望一雙手的支持與幫助。可她又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去表達這種心情。於是,她就這樣默默地和普克對面坐著,一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沉暗下去。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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