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沒聯繫了吧?」幾句寒暄之後,朱文傑感慨地說,「要不是岳琳跟我談到你,我還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反正還是老本行。」我告訴朱文傑,「你呢?聽說你辭職下海了?還不錯吧?」
「嗨,什麼上海下海的,不過是混口飯吃。」他用一種令我感到有些陌生的態度說。
「我本來以為你會當一輩子警察的。」我誠懇地說,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當初去你們那兒實習,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從你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朱文傑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說:「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麼?」我很疑惑。
「我辭職是因為……」說了一半,朱文傑又把話打住了,似乎有難言之隱,轉而說,「算了,改天有機會見面的時候再談吧。」
他不願說,我也不便多問。我們便聊了聊彼此的情況。我才知道,現在朱文傑自己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做些和廣告業相關的生意。按朱文傑自己的說法,「還過得去」。至於我,我只說是老樣子,換了個單位,生活也沒太大的變化。
「不對吧?」朱文傑忽然放低了聲調,「秦陽平,咱們倆的關係,你還瞞我?」
我立刻明白他的所指了。我苦笑一聲,說:「不是想瞞你,實在是連自己也不願多提罷了。」
朱文傑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明顯帶著同情,「我只隱約聽說小溫……走了,就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唉,算了,再傷心,也沒辦法挽回,索性不多想。」
我很少和外人談起溫郁。喉嚨忽然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怪我多事,不說這個了。」朱文傑為了打岔,轉換了情緒說,「哎,咱們談點兒正事吧。到了新單位,感覺怎麼樣?」
我努力打起精神,半開玩笑地說:「你是問我在你夫人手下幹活感覺怎麼樣吧?」
朱文傑哈哈大笑:「你還跟以前一樣機靈嘛!我看岳琳不一定治得住你!她呀,也確實得有個人跟她唱唱反調了。」
我聽出來,朱文傑的玩笑里,似乎包含著認真的味道。這說明什麼呢?朱文傑對妻子有所不滿嗎?我來不及多想,笑著問他:「是不是有人跟你告狀了?」
朱文傑若無其事地說:「我才懶得管她的事兒!我跟你打電話,只不過是敘敘舊,沒什麼討伐的意思。咱們私人交情歸私人交情,工作歸工作。你別為這個影響了自己的原則,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老朱,你說我是老樣子,我看你才是老樣子。」我確實為朱文傑的態度有幾分感動,「其實我也挺後悔的,當時只要稍微克制一點兒,也不至於當面衝突。我沒考慮到她的領導尊嚴,這是我的不是。現在聽你這麼說,我更覺得不是味兒了。」
「用不著!」朱文傑斬釘截鐵地說,「我看她是唯我獨尊慣了!」
這樣一來,我更不好意思了。聽朱文傑的意思,岳琳的確已將我們發生衝突的事情告訴了他。於是我說:「其實我並不是真認為岳琳在袒護晶華大酒店,不過……」
我剛說到這裡,忽然聽到對面朱文傑問道:「晶華大酒店?」
我意識到我可能弄錯了。看來岳琳並沒有對朱文傑說具體的情況。不過這並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何況朱文傑本身就曾是一名老警察,我還曾在他手下工作過。
「岳琳沒告訴你?」我簡單地說,「還不就是為了晶華大酒店的事情。」
「她沒說,我對她的事兒也沒興趣。」朱文傑說,語氣似乎變得有幾分冷淡。頓了頓,又說,「要是為了晶華大酒店,那就不奇怪了。」
我聽出他話里似乎有話,但涉及到岳琳,又不便問。接下來,朱文傑告訴我他還有事,改天再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聚一聚、好好聊聊,之後便掛斷了電話。
我走到桌前,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下意識地在手裡把玩。從前溫郁不喜歡煙味,而我卻一直沒為她戒掉。後來我再也沒機會為她做一件事時,我卻不再抽煙了。我從小便是個固執的人,不易改變長期的習慣。我習慣了溫郁在我身邊,習慣了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嬌嗔……有一天這個習慣被突然間奪去,令我情難自已,不得不做些什麼,將這種狀況做一個平衡。從前覺得很難戒掉的煙,輕易地被我放下了。偶爾在思考事情時,會拿一支煙在手上,但絕不會將它點燃。因為那一點明滅閃亮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後的灰燼,會令我產生一種幻滅感,甚至喪失生趣。
我把玩著手裡的煙,回想起自己與朱文傑之間的淵源。我認識朱文傑時,他是一個派出所的所長。我去他們所實習。在那個派出所,以及所屬轄區,朱文傑有著很高的威信。我覺得,他似乎天生嫉惡如仇,並且具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氣。那時我很年輕,朱文傑比我年長不了幾歲,但我卻在暗中對他十分欽佩,一有機會就向他討教學習。朱文傑顯然能感覺到我的這種追隨,對我也格外地多加指點,我們的關係因此比較接近。
在朱文傑手下工作的整個階段,學到的東西很多。可對我而言,最具特殊意義的,卻是實習即將結束時發生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們接到群眾舉報,說轄區一戶出租屋內存在賣淫嫖娼的現象。朱文傑派人去查過幾次,但由於本所警察在轄區走動很多,居民對他們的面孔很熟悉,因此每次都沒查出什麼結果。後來朱文傑想出一個招數,讓來所實習的我去辦這件事情。
坦白說,對當年的我來說,這個任務相當艱巨。因為我必須以一個「嫖客」——而不是一個警察——的身份去完成。在大家的指點下,我裝扮成一個前去尋花問柳的進城民工,到了有嫌疑的出租屋「釣魚」。那個過程是令人難堪的,但結果卻頗令人滿意——我們以合乎法律的方式抓住了一個女嫌疑人,將她帶回所里。唯一的遺憾是,給她望風放哨的那個男人反應很快,被他溜走了。
到了現在我還記得,那個女人名叫何梅英。朱文傑帶著我對她進行訊問。雖然在「釣魚」的過程中,我更近距離地接觸過她,但由於可以理解的緊張和難堪,我根本就沒看清她的面容。在訊問室里我看到,她已不年輕,但容貌頗清秀,沒有絲毫脂粉痕迹,眉眼裡有種隱忍的哀怨。她一直垂著眼睛,盯著地面,態度平靜地抵賴我們對她的指控。事後我想起來,其實她的那種平靜,只不過是一種被掩飾了的絕望情緒。
我們得知,她離過婚,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在上小學。那個跑掉的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對於我們所說的事實,她明知沒有抵賴掉的可能,卻仍固執地加以堅持。她的解釋很簡單,無論我們問什麼,她只說:「我沒有。」
直到傍晚時,情況忽然發生了變化。她的女兒放學了,聽說母親在派出所,便來找她。民警們自然不允許孩子看到母親,那個八歲的小女孩兒在門口放聲哭了。訊問室里的何梅英聽到女兒的哭聲,先前那種固執的平靜被打破了。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她開始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反覆地要求,「我女兒吃了飯還得做作業呢……」
朱文傑一下就拿準了何梅英的要害。他反而不催她了,只說:「沒關係,我們有時間,你什麼時候想說都行。你也別擔心你女兒,我們派出所管她的飯。」
外面小女孩兒的哭聲似乎更凄涼了,一聲聲地叫「媽媽」。我很不安,不時偷看朱文傑的表情。他愈發地鎮定。何梅英變得狂躁起來,像只焦慮的母獸,在座位上站起、又坐下。朱文傑冷眼看著,並不阻止何梅英的舉動,耐心地等著。
「你女兒已經八歲了吧?上小學三年級?」朱文傑心平氣和,彷彿在自言自語,「這麼大的女孩兒,差不多該知道什麼叫羞恥了……」
只是這一句話,何梅英就崩潰了。她控制不住地號啕大哭,卻又怕外面的女兒聽到,極力壓抑,使得那哭聲如同受傷動物的哀鳴。她苦苦哀求我們,不要讓她純潔的女兒知道自己有一個這樣的母親。只要我們不告訴她女兒真相,她願意向我們交代一切。
筆錄是我做的。記錄的時候,我心裡暗暗感到不可置信。如果何梅英所述的都是事實,那麼我覺得,她的墮落有著令人同情、甚至是值得諒解的理由。當然,這種想法,我只能埋在心裡。因為我是一名警察。我幾次停筆,記不下去。外面的小女孩兒已經哭累了,只是間歇地拉著長聲叫「媽媽」,聽起來十分凄涼。而何梅英一臉慘白,完全是一副絕望的、墮入深淵的表情。
對何梅英的訊問結束時,訊問室里非常安靜。頭頂亮著燈,我聽得見電流輕微的「滋滋」的聲音。何梅英像被抽去了骨髓一樣,全無人色,眼睛成了兩個空洞。我沉默著,不知下面該怎麼辦。這時,朱文傑在一旁碰碰我,示意我跟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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