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都有問題與回答,大家全都擅長自問自答,不求真相。
於是我微笑,「完顏大人當屬我朝第一才俊,即使眼下落魄,也不過是朝政時局起伏,他日定有風雲再起的一天。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完顏大人無須多慮。」
完顏亮冷笑,「只怕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而是船到江心補漏遲。」
「完顏大人何出此言?」我奇道。
「我尚未大難臨頭,已有親信聞風而動卷我家財棄我不顧。」他起身,灼灼地盯著我看,口中只問,「遙折,你說我要拿此人怎麼辦。」
我瞪著眼珠,不予置評。
我知道完顏亮不會拿我怎麼辦,一如每次對峙,他總是先放棄的那個。他先放棄不是因為他溫柔,而是因為他膽小,他要不起否定的答案。
果然,三秒之後,完顏亮轉身邁步,擺出七步成詩的架勢,緩緩走至燭案旁。明明未到三更,他硬要點著火燭,明明不是飛蛾,他偏偏盯著搖曳的火光出神地看。
「你走的第二日,皇上下達罪己詔。」片刻之後,他改變話題,語氣淡定。
「完顏合刺一向喜歡模仿漢人。」我吐出口氣,舉袖擦汗,感謝話題已經偏離危險。我最討厭的一出戲是《打龍袍》,我最討厭的官面文章就是《罪己詔》。小時候,先生教我寫文章。命令我一天一篇,一月後交他三十篇。我哪裏有這麼多感言,只好如此下筆。
正月初一:我幫姥姥洗手絹,姥姥誇我是個好孩子。
正月初二:我幫姥姥打醬油,姥姥誇我是個好孩子。
正月初三:我幫姥姥掏耳朵,姥姥誇我是個好孩子。
……
這樣一直寫到正月三十,先生看後怒不可遏,娘親也罰我這個好孩子回家跪算盤。我始終想不通自己究竟哪裏寫得不好,至少要比古今帝王寫《罪己詔》真誠百倍。
一個人自我批評,還要請臣下代筆。
寫得好了,是你應該。寫得不好,是你失職。
我雖不知道此番完顏合刺幹嗎要寫罪己詔,也不知道這和我用菜刀砍大內屋頂有沒有關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因為這個罪己詔,不知道有多少人倒了大黴,我家亮亮就是其中一位。
「閣下可謂是個妖人。」完顏亮懶洋洋向我一瞥,以嘲弄的口吻對我下達曆曆指責,「你一時無聊,就惹得朝野上下混亂。雷擊大內,視為天威。皇帝因此下達罪己詔,負責起草的人是我的手下……」完顏亮低下頭哂然一笑,語調卻驟然變得陰寒幽冷,「你說天上有龍打架,我國就發生暴風之災,風過之處死傷無數。」他抬起我的下巴,凝視我的眼睛,「遙折,難道你真懂什麼妖術不成……」
「對!專司迷惑人心。」我冷笑著推開他,調頭就跑。
我不知道我的胡言亂語如此好用,竟然真的發生暴風之災。如果我有這種特異功能,那麼我但願我從來沒有遇到完顏亮。有些事情雖然還沒有發生,但我已看出端倪。
我已經徹夜逃跑,他卻還要辛苦追來。
正如我無力阻止任何事的發生。
我不知道完顏亮的手下在負責起草這份吃力不討好的《罪己詔》時,都寫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完顏合刺為什麼會雷霆大怒,把那個名叫張鈞的學士當場剁成肉泥;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朝臣趁機揭發說這是完顏亮暗中指使;我不知道完顏亮是不是真的想借此抒發他一早抱持的不滿情緒。我不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雖然並不想知道完顏亮的近況,但我終究還是知道發生在他身邊所有的這一切事情。
正如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裝作不知道。
在完顏亮眼中,我是個妖人。
在完顏合刺眼中,我是個仙子。
在師父眼中,我或許是個逆徒。
在天下人眼中,我已然是個賊子。
不管我真的有沒有做錯。
我已扮演某種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