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新人來自火星

 H G 威爾斯 作品,第2頁 / 共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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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們就從一開始說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紀與上世紀之交的春分之日。一來到這個世上他就顯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機靈」曾給母親和保姆們帶來了快樂。依著我們人類的行為方式,他降落到這個世界,剛一睜眼,便盯著周圍的一切看,隨手抓起東西放進嘴裏,並開始模仿,發出聲音,分辨聲音,就這樣,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奇怪世界的圖像在他頭腦中漸漸形成。

保姆給他講故事唱歌,母親給他唱歌講故事,家庭教師按時來給他上課,後來又是家庭教師又是學校,還有許多人,許多圖畫,單音節字的小書,然後是正常的多音節字圖書,聲音美妙的大個子牧師,聲音沙啞的小男孩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們不斷告訴他這些那些事情。於是,漸漸地,世界的模樣,對自己的認識,他將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被希望做什麼,在他大腦中越來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識到,他頭腦中那幅世界畫圖裏有些東西,也許並不存在於其他人的頭腦中。總的來說,他們向他顯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實的、確切的,就在那裏,如此而已。他們告訴他,這個世界有純粹的好東西,有可怕的壞東西,還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蠻粗俗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歡,羨慕,服從的人;有你不喜歡的人;有富有的、觸犯了他會向你起訴,不小心則開車撞你的人;有貧窮的、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報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自然無憂無慮。

只是,有種感覺不知不覺地在他頭腦中產生——它是那樣難以察覺以致於無法就此提出問題——仿佛這個實實在在確信無疑的世界在這一點或那一點上躲躲閃閃,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後藏著完全不同的其他東西。它從來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這個世界是完整無缺的,但接著就有那麼一會兒,一個階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時期,這個世界就像是一扇畫屏遮掩著什麼——它掩藏的是什麼呢?

他們告訴他那個源自地中海東部沿岸諸國的神,那個亞伯拉罕、艾薩卡和雅各布的神創造了整個宇宙,星球和原子,從開始到結束用了六天時間,把這個世界造得美妙絕輪,完美無缺,並讓所有一切運轉起來,又經過一些被稱為墮落和洪水的必要過程之後,進一步調整安排,使人世間的幸福與安全達到極點,使我們的約瑟夫得到永恒的保佑,這在約瑟夫是十分樂意接受的事。接下來,他們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亞當、夏娃、該隱和亞伯的畫像給他看,讓他玩諾亞方舟,給他講簡寫的《聖經》故事,關於賽彌爾,關於所羅門和大衛,以及他們傳給我們的偉大教訓,從地中海東部沿岸諸國和島嶼傳開直至覆蓋整個世界的救世諾言,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為那時他還沒有比較。任何東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帶進綠色大草地時所感受到的顏色的不同。他被訓練成一個單純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魯人。

然而與此同時,他在家裏發現了一本裏面有很多動物圖的書,這些動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園和登上諾亞方舟的動物大不相同。還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畫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亞當和夏娃被創造出來之前就生活在那裏了。似乎所有東西在亞當和夏娃被創造出來以前就存在著,但是當他開始對這個沒有文字記載的世界產生好奇心,提出疑問時,他的家庭教師卻用巴掌給了他當頭一擊,將這本擾亂人心的書藏了起來。它們只不過是「《聖經》上所說的洪水到來前的動物」,她說,諾亞沒有費力去救它們。而當他說這些動物中有許多會遊水時,她卻叫他不要去做科萊佛金斯先生。

他盡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萊佛金斯先生,並盡了最大努力去愛亞伯拉罕、艾薩卡和雅各布的上帝,並怕他,對造化的智慧和美麗充滿感激,因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將他投入地獄之火,然後又讓上帝承受他認為實在毫無必要的巨大痛苦來拯救他。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做?是什麼需要他這樣做?其實,他所要做的就是開口說話。他只是動動嘴就把整個世界創造了出來。

約瑟夫盡了最大的努力調整自己的感受以適應人們對這個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聖經上所說的大多數事件現在已經過時,既然他的母親、家庭教師、牧師、學校老師,所有在他眼裏具有權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點信仰和服從,一切都會穩穩妥妥、順順當當。此後,就他而言,他確實舒舒服服過了幾年。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費腦筋。他把它丟在了腦後——直到他長成青少年,歲月的魔力送來探尋究竟的怪風又一次吹開他大腦裏那些雜亂來理的儲藏櫃。

他上了聖-荷巴特學校,後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對英國公學有許多不合理的批評,但這一點是不容質疑的,那就是它們確實給了一部分孩子某種教育。在那些年代,聖-荷巴特經常有活潑的討論,它不是那種只是遊戲加考試的學校,在那裏反對19世紀後期實利主義的氣氛十分濃烈。不論是校長還是教師都正視這個事實,即疑問是存在的,孩子們應該去了解它。

科學課教師處於教職員中的少數派之列,他從一技術學校轉到聖-荷巴特;這所公學的精神鎮住了他。聖-荷巴特並不忽視科學,但對教員卻有些輕視。這裏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學教育,以便他們能夠懂得什麼是科學。

由於戴維斯智力超常,他專門學習古典科學那部分;然而在公學的科學課上他卻極不出色。不是被燒瓶灼傷了手指,就是在化學課中間休息時打碎了好幾個玻璃容器;他認為生物學最討厭。他喜歡戶外的兔子,被圈在籠子裏的則讓他不舒服,從生理上感到難受。為此他受到許多奚落。當他帶著疑問去尋找答案時,他意識到自己早期對《聖經》故事和拯救計劃以及所有一切的懷疑過於輕率。作為陳述事實的言論,它也許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真實感,但那是由於語言的缺陷加上宗教興起之時地中海東部諸國人的智慧和道德觀念特別低。為了解釋象征、寓言,和不確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須創造一個偉大的朝聖地。像大衛和雅各布這樣的人並不適合表現目的,但這點最好被忽視掉。

創世的故事是象征性的,它與地球上生命延續的事實不一致並沒什麼關系,墮落則是神秘而無法解釋的事情的象征,為什麼在歷史上當墮落事件已經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時還要有一個補救,這是任何一個理論家都不會夢想去討論的事。信仰和說教這樣的事使約瑟夫-戴維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說教沒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讓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讓人感到奇怪的是,總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層面上的觀點出現,作為對《聖經》、教堂和說教最初解釋的全部修正。它告訴他,現存的西方文明體系建立在什麼樣的神話基礎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事實,即它是建立在那個基礎和宏大的紀念儀式上的,盡管邏輯上沒有意義,以及一種道德規範之上,這個規範也許會是最終的仲裁,卻構成當代社會生活的絲絲縷縷網絡,社會生活沒有它們就無法進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義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講理性的人們不發表意見,他們不否認。他們在另一層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會習俗、政治傳統,就像你不能重新改變人的骨骼一樣。

這一切使得約瑟夫-戴維斯不敢亂說。關於伊甸園和約拿的爭論過去了。他只有正視歷史和社會。基督教和教堂,獨裁和政治機構,社會等級,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著眼睛朝他看。「對我們進行質疑沒什麼好處」,他們似乎說,「我們在這兒,我們在起著作用(他們似乎是在起作用)」。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實?


  

在牛津讀書的時候,他偶爾或談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並相信自己確實思考了很多。那個孩童時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論問題看起來一點沒有得到解決。世界即此的觀點不再是他批評的主要對象,但卻使他創造出世界可能即此的又一種看法。這個表面一切順理成章的世界也許從根本上講是矛盾的,但結構上卻是一致的。既容納了浩瀚的謊言又讓人對它有不斷的擔憂。事情就是這樣。

這件事延續了這麼久。有一段時間他有些搖擺。一方面是描寫目前生活色彩明快的故事,窗前的故事,母親膝頭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為人們接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人們可以得到生活的指導,這裏有穩定的政府,合理的社會秩序,能戰勝任何挑戰的機構,善行受贊美,是非有明斷,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另一方面,要反對這個世界就如同用暗示的話語,不和諧的聲音,‧暗處的竊竊私語,和模糊不清的威脅來講述一個遮遮掩掩的故事。在那個批評現實生活的‧影中的世界裏沒有他的位置,也沒有向他提供任何東西。沒有具體形狀只有疑問。色彩明快的故事似乎最安全,最明白,最適合他成熟的想像;於是,他盡最大努力告訴自己,那一點異議和不和諧的想法,最好留在大腦中等待成熟。

在大學的三四年裏,我們都必須做出重要的決定;我們選擇自己的道路,以後回頭的機會會很小。約瑟夫-戴維斯先生思路敏捷,文筆流暢,早就開始寫作,而且在來牛津之前就已經寫得非常好了。總之,他選擇了寫作。他父親留給他一筆豐厚的錢財,況且他也沒有非得為線工作的壓力。他決定寫生活中勇敢的有信心的方面。他要使自己出名。於是,他開始寫激勵人們精神的書,對異議和懷疑做無情的嘲笑。「我寫的東西,」他說,「應該有旗幟飛揚,鼓角爭鳴。不吹毛求疵,不顛覆破壞。」社會學就要過時了。因此,他委身其中。他先以成功的勇敢的歷史故事為開端,接著寫有史記載的輝煌壯麗的歷史片斷。

《理查王和薩拉丁》是他的第一部書,接著是《唱歌的水手》,然後是《錘擊劍舞》,再後來,他圍繞人的事跡,講述亞曆山大、凱撒和成吉思汗快樂的曆險,還有伊莉莎白時代海盜和探險者以及諸如此類的故事。然而,由於他天生善於寫作並具有特殊敏感的天性,所以他寫的越多,也就讀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想的——這是最糟的——也越多。

他不應該想。當他選擇了立場,他就應該像一個有理性的人,停止思考。

除此之外,一些人對他批評得十分尖銳,對一個完完全全的勝者來說,他對批評實在太在意了。

他開始對自己要做什麼猶豫不決起來。也許他正處在年輕人「成長」的第一個微妙的衰退期,一個任何年齡都可能出現的階段。他寫作時的輕松和自信在減弱,明顯的‧影出現在他的英雄形象上。他有時會接受非常破壞性的事件,但接著又為此道歉。他發覺這樣使得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但卻影響了他直率的風格。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失去了內心的靈活性,但卻在暗暗地為此擔憂。

然後,他勇敢地但也許是不明智地決定,用一種將人類歷史刻意浪漫化了的形式對懷疑的事物,對實利主義和悲現主義進行最猛烈的攻擊。它將是一部向人類證明上帝行為的世界史,同時也向人類自己證明自己的行為方式。它將是一場偉大的遊行——一場人性的演示。

出於某種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搞清楚的原因,他沒有從創世之日而是從沙那平原寫起,通過智慧老人回顧歷史之口來講述早期歷史。從遍布世界的巴比輪通天塔開始。


  

公正頭腦看待的歷史常常留有餘地,以便對複雜糾葛進行分析,並且不顯示人都在得勝,正確總占上風——從長遠的角度看,這是對的。《人類的傳統,承諾與鬥爭》——他正在考慮的幾個題目中的一個——就意味著除了其他事件還有與邪惡事實的爭鬥。有時事實會非常頑固和邪惡。

他在黑死病這一事實上陷入困惑。他寫了關於災難使人高貴的一章——現在認為寫得太草率了——三種災難依次為:洪水,火災,鼠疫。為此他不得不閱讀大量有關書籍。他終於找到寫作的切入口,並受保羅-庫如夫《微生物的獵手》一書的鼓勵,借用作者的材料,再注入宗教信仰,然後擴展他的著說,解釋這些嚴加看守的黑禍是如何在整個歷史中一直是人類靈魂的興奮劑(好在再也不那麼急切地需要了)。然而他發現黑死病流傳期間人類英雄行為的記錄非常少。所有記錄下來的內容都是關於那個時期是如何的恐怖,我們人類的行為,充其量,也不比吃了毒藥的老鼠的驚慌失措好多少。不管怎樣,這就是歷史記錄所顯示的東西。盡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字裏行間尋找英雄業績,盡管他以詩人的情感在研究中加上了一點兒創新——直感,讓我們這樣說。雖然他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情感。直感太多可能會貶損其學術性,使他成為空談家,而其他同行只會樂得引以為戒。

但突然他的思想開始走神。他意識到自己勞累過度了,而他卻不能擺脫,這正是勞累過度的通常表現。勞累過度帶來一連串憂慮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著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類可能陷入的可悲行為。舊記錄上那些生動的描述反複在他腦海中出現。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惱,後來他對人類輝煌的信心開始崩潰。一個裂了縫的手鈴通報一輛敞開的馬車正穿過黑死病流行的輪敦街道,人們再一次被叫喚出去搬運死人。這讓他又一次想起拿破侖的事業和戰爭中成堆的屍體。當文伍德-瑞德已經寫了「人類的殉道」,他問自己,為什麼還要寫「人類的偉大遊行」?他發現他在批評自己的早期作品,關於偉大的亞曆山大的「年輕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說那個故事。如今在這個黑暗的早上,它卻讓他有了相反的感覺。他頭腦裏有某種東西在與他產生沖突,在向他挑戰。「你的亞曆山大,」它說,「你的偉大的亞曆山大,亞裏斯多德的學生,按照你的說法,是這個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實際上,你知道,他只是一個缺乏教養的敗家子。你為什麼要顛倒事實?純粹出於偶然——大多歷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發現自己在一個腐朽的,人人自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沒有一個成年人能管住他,給他應有的教訓,他很走運,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裝備完善的軍隊。他並沒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裏他們就去哪裏。當你寫到他把希臘文明帶給波斯、埃及和印度時,你不過是將早已發生的事記在他的功勞簿上。為什麼?希臘文明與他沒有一點關系。他利用了它。他將它揀起,擲過可憐的大流士頭頂。打爛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獨裁者很可能破壞你們的文明一樣——沒有人敢反對他們。他將屬於希臘的榮耀變成碎片,再由羅馬人將其拾起。他浪費了馬其頓人的騎兵和步兵方陣,就像我們今天的傻瓜要浪費航空飛行一樣。沒有一點好處;沒有一點結果。亞曆山大只是沒有目標的世界中一個毫無才智的偶然現象。想想他的屠殺和掠奪以及婦女和兒童的悲慘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麼你要寫有關亞曆山大的這些浮華的東西?還有關於凱撒的——有關所有可憐的人類英雄的?為何你要堅持這樣做,約瑟夫?如果說你以前不知道,那麼現在你知道了。報紙應該告訴你。可為什麼你要假裝那種命運正在展開?正是這些導致了英國方式,板球,和不列顛王國。還有什麼可說?為何你要繼續這樣?你歌頌的那些偉人從來就不存在。人類的事情比你寫的要複雜得多,微妙得多。聖人是罪人,哲學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亂語。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裏。還是正視眼前的現實吧。也許為此可以做些什麼。」

他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走動。

「可是我以為幾年前就沒有這些疑問了,」他說,「如果我這樣想,怎麼能繼續寫『人類的盛典』?在這本書上我已經花了近一年的時間了。」

他感覺像一個古代的隱士受到惡魔的責難。不過古代隱士至少還可以祈禱,在胸前畫十字,驅除惡魔。

約瑟夫-戴維斯先生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也試著這樣做。可是當他跪著時卻感覺像在演戲。他不相信誰會聽他的訴說。他不相信如今誰還會相信什麼——除了牧師、教士、教皇。這些人已經習慣跪著,腦海裏全是空洞的陳詞濫調。

他只禱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來。他無法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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