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明歡……」雲寄桑輕輕拍打她的背脊,低聲安慰著她。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林木漸漸繁茂起來。白馬和青驢也不時駐足,齧食路邊出芽的嫩蕈。明歡看得餓了,忍不住抬起頭,可憐價地望著雲寄桑:「喜福哎,吃滴還有未?」摸了模她的小腦袋,雲寄桑溫言道:「怎麼又餓了?帶的幹糧路上都吃光了,再忍忍吧,就怏到了。」卓安婕催馬來到近前,笑道:「一路上,十成幹糧裏倒有九成都被咱們明歡當零嘴兒吃了,卻總是填不滿她的小肚子。我看哪,明歡的肚子定是長了個洞,把一路上吃的東西都漏出去了。」明歡聽了,便撅著小嘴兒,捧著小肚子模來摸去,似乎想把那個莫名其妙的洞給找出來。
雲寄桑微微一笑,抬頭環顧四周,忽而雙目一亮,縱身而起。在卓安婕玩味的目光中,踩著樹梢在林間穿行,繞了一圈後,又飄然落回驢背,手一張,掌心中卻多了幾個紅紅黃黃的野果。
「果果!」明歡歡呼了一聲,正想接過,雲寄桑卻道:「先等等……」說著斷臂微動,隨即目光又變得黯然。
卓安婕催馬過來,輕聲道:「我來吧。」將野果接過,掏出手帕,仔細擦幹淨了,這才遞給明歡。
明歡沒有發現師父的異樣,開心地接過野果,咬了一口,苦著小臉叫道:「好好的黢!」接著又報複似的瞪圓了眼睛,狠狠咬了果子一大口。
雲寄桑眉宇間淡淡的落寞,針一般輕輕剌在了卓安婕的心頭。
在她的印象中,從小到大,他一直沒有真的快樂過。在師門中,他看起來很隨和,卻常常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中,輕輕地抽噔。男子漢大丈夫,為什麼要哭呢?
那時的她,很有些看不起這個愛哭的師弟。後來,她也失去了至親之人,傷痛之餘,一個人,對著一輪明月,靜靜地飲酒。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那樣的傷痛往往沉澱在心靈之淵的最深處,即使是最堅強的人也無法承受。隨著她遊劍天下,閱曆漸長,她終於能夠以滿灑的姿態面對一切,可是自己這個師弟,卻依舊不能放下心中的傷痛。畢竟,從靈魂的深淵中跋涉而出,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旅途。
也好,就讓我伴你一路同行,穿越這片荒蕪的黑暗,直至你找到心中的那一抹展光。而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我的……師弟。她淡淡笑著,目光掠過雲寄桑空空如也的右袖:「看你方才穿花繞柳的身法,雖尚嫌遲鈍,但真氣卻是運用自如了。內傷可是好些了?」「嗯,已無大礙了。」
「伊騰博昭這人,我聽說過。」卓安婕沉默了一會兒,「她是扶桑九大上忍之一,道行深得很。紀伊忍術詭異莫測,怕沒那麼容易破。內傷還好辦,可要恢複你的六靈暗識,只憑藥石之力怕還不夠。」
「勿藥有喜,如山永安。」雲寄桑淡淡地說。
「說得輕巧,求人的卻是我。」卓安婕白了他一眼。
「有勞師姐了,又要欠下一個人情。」雲寄桑的笑容依舊有些勉強。
「雖說求人不如求己,可求一次人,換來一世方便,那也值了。」卓安婕又飲了一口,將葫蘆塞住,倚依不舍地掛回腰間,「再說,我欠的人情,又有哪次還得不厚?那頭騾子若是知道我去求他,不知會有多開心呢。」雲寄桑不禁啞然失笑。師姐奉行的處世原則向來便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瓦石,報之以金戈。」只是她身手高明,從不輕求易人,相形之下,倒是報之以金戈的時候較多。
「據我所知,羅諳空擅長制造機關暗器,他做的七星連弩一弩七發,可謂江湖一絕。只是此人名聲不佳,江湖上都傳他為人貪鄙,做生意只論錢財,不論正邪。這樣一個人,師姐是如何結識的?」卓安婕彎腰掐了根梃直的菖蒲梗,隨手把玩著:「說來有趣。你也知道,我對其他東西向來不上心,唯獨喜好美食美酒。五年前路過蘇州時,聽說楚風樓的黃魚做得好,便找上門去。偏生那裏講究多,每日只做十條。那天我去時,剛好只剩了一條。偏巧羅諳空這個老饕也在場,我們兩人便為這條黃魚爭了起來。我自然不如他多金,他卻不如我能打,爭來爭去,他便落了下風……」她說到這裏,雲寄桑已忍不住微笑起來,卓安婕白了他一眼,又自得道,「結果自然是魚我吃,他只能在一邊幹瞪眼。好在你師姐有氣量,念他也算同好,便邀他共飲。就這麼著,結了個酒肉之交。後來他又請我飲過幾次酒,不過我見他這人有些功利,心思也多,漸漸就疏遠了。說起來,也有五、六年沒見了。」
明歡在一邊聽了,忍不住問:喜「姑,那魚……它系好好吃的麼?」「可不,那黃魚都是醬酒泡過的,炒得噴香焦黃,再用豆豉、甜酒和秋油那麼一滾,末了再加上糖姜。那個味道,嘖嘖……」卓安婕雙眼微閉,一副陶陶然的樣子。
明歡咽了一大口口水,看了看手裏酸澀的野果,有心丟掉,又有些舍不得,心中很是躊躇。
卓安婕看了她的小模樣,忍不住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轉過前面那個山坳就是傀儡門。到了那兒,有的是好吃的果果,隨你吃個夠!」
明歡的眼睛亮閃閃的,滿足渴盼:「真的未?」「騙你是小狗。」卓女俠口無遮攔道。
明歡睜大圓圓的眼睛,側著頭,努力想象著師姑變成小狗的樣子,搖搖頭,問雲寄桑:「喜福,什麼是傀儡?」「這傀儡麼,又叫傀儡子。據《事物紀原》記載,當初漢高祖在白登山被單於冒頓所圍,七日不得脫困,軍中絕食,眼見不支。圍城的一面由冒頓之妻閼氏領軍,陳平探知閼氏生性好妒,便造了一個姿容絕色的木偶人,以機關舞於陴間。閼氏遙遙望見,以為那是真人,心想若攻下城池,冒頓定會納了這美女為妻,妒念一生,便擅自退軍。漢‧祖由此得以突圍。為了紀念這段往事,人們便以傀儡為戲。」明歡眨了眨大眼睛:「喜福,那傀儡和我們真的一樣未?」
「當然不一樣。」雲寄桑笑了,「傀儡可不會像明歡一樣餓肚子。我帶你去廟會時,明歡不是見過木偶戲嗎?」
「明歡見過,好好玩的未!」
那些木偶便是最普通的傀儡,只不過沒有陳平造的那麼漂亮。雲寄桑說完,摸了摸明歡的小腦袋「明歡懂了麼?」明歡用力點點頭。
不是說陳平以重金買通了閼氏麼?怎麼又變成傀儡欺敵了?「卓安婕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道。
雲寄桑笑道「若僅足以重金賄賂,閼氏怕是未必肯退兵吧。若能攻下城池,漢軍之財物自然盡歸匈奴人所有,何須為了區區財物退兵?所以傀儡之說還是可信的。我猜陳平一方面以重金賄賂閼氏,一方面則造傀儡攻閼氏之心,雙管齊下,高祖這才得以脫身。只是這法子近乎兒戲,不夠光明正大,所以史書上記載陳平解高祖之圍時只說『其計秘,世莫得聞,。史家小氣,倒是委屈陳平了。」「看你言之鑿鑿的,倒像親眼目睹了一般。莫非陳平是你鬼穀智流的先輩?」卓安婕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雲寄桑笑而不答。
「半人半鬼是為『傀』,立人於壘上,又正是個『儡』字。單只這傀儡二字,便不枉陳平演這一出好戲了。」
「怎麼,師姐討厭陳平?」
「這家夥棄楚投漢,事事居於幕後策劃,文不過張良,武不如韓信,只靠著陰謀詭計上台,最後竟然爬上了宰相之位。這樣一個陰險小人,我自然看不過眼。」雲寄桑對她的態度並不驚訝,微微一笑:「陳平用計,救高祖,去範增,誅韓信,活樊噲,雖無平定天下之功,卻將天下豪傑玩弄於股掌之間。若說這樣的人是小人,那其他人不成了小人指間的玩偶?」
「算了,說不過你。」卓安婕白了他一眼,催馬向前奔去。雲寄桑正待跟上,突然又勒住韁繩,皺了皺眉。
「怎麼了?」卓安婕駐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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