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丈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閑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複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歎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裏雖道:「說哪裏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裏。」只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幹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裏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裏,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裏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掛,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裏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裏去抽簽。簽語雲: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裏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刎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歎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幹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裏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道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詞。若還彼處推托,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為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服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幹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覆。」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佑兒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閑漢,編為口號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紅綾被裏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鬥。
閑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見得?
著意殷勒,盡心伏侍。熬湯煎藥,果然昧必親嘗;早起夜眠,真個農不解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農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官嬌兒,只少開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
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曰司孝順無比,夜裏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袁共枕之事。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袁,生兒度種的意思。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裏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裏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汙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裏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幹,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汙了妻子的被窩,和農而臥。多福亦不解農。依舊兩頭各睡。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賈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一,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麼?」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一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漿舵」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汙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發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道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輿之司,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歎此事雲:
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幹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搪,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一驚,一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裏面還剩有砒霜。乎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醒。餘毒在腹中,幾自皮膚進裂,流血不己。調理月餘,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幹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進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城隍廟簽詩所謂「雲開終見曰,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懼往城隍廟燒香拜謝,朱氏將所聘銀級布腦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摯盒,都來慶貿,吃了好幾曰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一十二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常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盡信也。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壽官至金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抨締好姻。
只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
曆數古今多怪事,高山為穀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躲避。那廟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內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頭不得。老姬看見桑茂標致,將言語調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姬要他幹事。臨上交時,原來老軀腰間到有本錢,把桑茂後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話兒?」老姬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於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縛做小腳,學那婦道妝扮,習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假稱寡婦,央人引進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闊,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媚藥兒,待他睡去,用水噴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付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婦,同眠同臥,隨身食用,並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桑茂道:「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學得麼?」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致,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為師,隨我一路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一發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老嫗為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姬便走。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後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父,自去行動。師父分付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久位。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湯,免露形跡。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先設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切記,切記!」桑茂領教,兩下分別。
後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遊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奸婦女,不計其數。到三十二歲上,遊到江西一個村鎮,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迷戀不舍,住了二十餘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生。一日,趙監生到嶽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裏,欣然而往。被趙監生邀人書房,攔腰抱位,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生本是個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競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擋。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生一手插進,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汙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疏奏聞,刑部以為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淩遲重辟,決不待時。可憐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討了若幹便宜,到頭來死於趙監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敗壞風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薰蕕不共器;堯舜好相形。毫厘千裏謬,認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佐河西務鎮上。這鎮在運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裏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揖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繹不絕。上有居民數百徐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六十有徐,並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肯周濟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或有人多把與他,他便勾了自己價銀,徐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萄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少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把之鬼,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裏不該時,錯得了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鎮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為劉長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凜測,彤雲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能穿幃幕,善度簾攏。乍飄數點,俄驚柳絮飛揚;狂舞一香,錯認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校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裳。王孫績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熱酒,夫妻兩個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只見遠遠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交,跌在雪裏,掙紮不起。小腸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徽,兩個一拖、反向下邊跌去,都滾做一個肉餃兒。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檻樓。這小腸到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橫靴: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淨,向小腸道:「兒,風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裏有酒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便走人店來,向一副座頭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於旁邊。劉公去暖一壺熱酒,切一盤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後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便問道:「這位是令郎麼?」那老兒道:「正是小犬。」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又問道;「客官尊姓?是往哪裏去的?恁般風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軍士,原籍山東濟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問主人家尊姓,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寧離此尚遠,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那裏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劉公舉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盤牛肉,全然不動。問道:「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麼?」答道:「我們當軍的人,吃什麼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生得到家裏?」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公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寒,你只管用,我這裏不算賬罷了。」老軍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裏,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老軍見他當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人子。老漢轉來,定當奉酬。」劉公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著。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吃飽了好行路。」老軍道:「忒過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厄。渴者易為飲,饑者易為食。
當下吃完飯,劉公又叫媽媽點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下說法賣這盤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老軍便住了手,千恩萬上了包裏,作辭起身。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一吹,倒退下幾步。小廝道:「爹,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鋪盡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遲。」老軍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不當。」劉公道:「說那裏話題!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快進來,不要打濕了身上。」老軍引著小廝,重新進門。劉公領去一間房裏,把包裏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裏,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准頓好了,同小廝走房來。劉公已將店面關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軍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裏,恐不穩便。」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漢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於火邊。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號來,說:「近河,怎麼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麼?」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那裏得有兒子?」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服侍你老年也好?」劉公答道:「我心裏初時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家替事,反惹閑氣,不如沒有的到得清淨。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兩個閑話一回,看看已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罷。打攪他,心上不安。」小廝道:「爹說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來,口內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裏,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起熱來,口中不住籲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劉公道:「噯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麼吃得?待我燒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他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裏,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著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出些汗便好了。」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的汗出?」媽媽在門外聽見,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要的。」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來,問:「可有汗麼?」小廝道:「我才摸時,並無一些汗氣。」劉公道:「若沒汗時,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須請個太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寒怎能勾發泄?」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心,有我在此。」小廝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為犬馬償恩!」劉公連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親人了,起忍坐視!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漢與你迎醫。」
其日雪止天齊,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為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個木屐,出街望了一望,複身進門。小廝看劉公轉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淚珠,方欲上前叩問,只見劉公從後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了。那太醫也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後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堂中,吃過茶,然後引至房裏。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寒,風邪以入於奏理。傷寒書上有兩句歌雲:『兩感傷寒不需治,陰陽毒過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別個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如下,敗倒在地上,哭說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之人,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扶起道:「不是我做難,其實病已犯實,教我也無奈。」劉公道:「先生,常言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盡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也未可知。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帖藥看。若吃了發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來覆我。」教家人開了藥箱兒,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姜為引,快煎與他吃。這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劉公接了藥,便去封出一百文錢,遞與太醫道:「些少藥資,全為利市。」太醫必不肯受而去。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連飯也沒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中荒急,哪裏要吃。在三勸慰,才吃了半碗。看看到碗,摸那老軍身上,病無一些汗粒。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太醫時,不肯來了。准准到七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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