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醒世恆言

 馮夢龍輯 作品,第18頁 / 共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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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無益。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又蒙恩人延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願終身為奴仆,以償大恩,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修慮!這送終之事,都在於我,豈可把來窩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豈敢複累恩人費心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報?」劉公道:「這是我平昔自願,那望你的報償!」當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撚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更飯祭鄭,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後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碑額,上寫「龍虎衛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親族,來搬喪回鄉,又恐怕你年紀幼小,不認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過,托他帶回故鄉,然後徐圖運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仆,朝夕服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於恩人墓道之側,永守於此,這便是兒之心願。」劉公夫婦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仆之理!今後當以父子相稱。」小廝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媽。」便兩椅兒居中放下,請老夫婦坐了。四雙八拜,認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詩為證: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裏己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大雨,下了半月有餘。那運河內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沸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一日什後,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甚麼火發,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被風打壞,淌將下來。船之人,飄溺己去大半,餘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忽然一陣大風,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數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有一個少年,年紀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釣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劉方在旁睹景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屍骸不佑歸於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養。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劉媽媽道:『何不就同他來家?』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劉公道:『說那裏話!我與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紮著,我扶你到家去將息。』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點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年老力衰,全不濟事。旁邊轉過一個軒刺的後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後生在右,劉公在左,兩旁挾住膊便走。竹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把來背在肩上,在前開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後便都跟來看。內中認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並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個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那不認得的,見他老夫老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後見土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贊歎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且說劉公同那後生扶少到家,向一間客房裏放下。劉公叫聲『勞動』,後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乾衣,與他換下濕衣,然後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房來探問。那少年己覺健旺,連忙掙紮起來,要下床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養身子要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實再生之公母。但不知公尊姓?』劉公道:『老拙姓劉。』少年道:『原來與小子同姓。』劉公道:『官人那裏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劉奇,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日之內,公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恩?』劉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就是為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奇見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費,不能行動,只得權且住下。正是:不戀故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拜為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美質,何不習些書史?』劉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劉奇道:『不瞞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雲。不幸先人棄後。無心於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了。』劉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連忙對劉公說知。劉公見說是個飽學之士,肯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日裏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月,經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喘,又攪擾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卻暫辭公公,負先人骸骨葬。服闋之後,當圖報效。』劉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當,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波險惡,且乏盤纏,還從陵路行罷。』劉公道:『陸路腳力之費,數倍於舟,且又勞碌。』劉奇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劉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遠路?』劉奇道:『這也易處。』便教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留。只是自今一別,不佑後日可能得再見否?』說罷,欷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己。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候,幸勿過悲。』劉公道:『老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中之燭,早暮難保。恐君服滿來時,在否不可佑矣。倘若不棄,送尊人入土之後,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劉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一宿晚景不題。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裏,放在桌上,又叫劉方到後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己久,老漢又無遠行,少有用處,你就乘他去罷,省得路上雇倩。這包裏內是一床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後,即來走走,萬勿爽信。』劉奇見了許多厚贈,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為犬馬以酬萬一。』劉公道:『何出此言!』當下將包裏竹箱都裝在生口身上,作別起身。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舍,又送十裏之外,方才分手。正是: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那知去年這場大風大雨,黃河泛溢,張秋村鎮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裏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吹將骸骨埋葬於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後舉事。遂往各處鎮鄉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餘,這三兩銀子盤費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生口,星夜趕來。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生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裏合著一本書兒在那裏觀看。劉奇叫聲:『賢弟,公公媽媽一向好麼?』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生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一齊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己畢了?』劉奇細細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己無處容身,今複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餘地葬埋,就拜公公為,依傍於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於屋後地上。自此兄弟二人,並力同心,勸苦經營,家業漸漸興隆。服侍公母,備盡人子之禮。合鎮的人,沒一個不欣羨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年餘。金子正安居樂業,不想劉公夫婦,年紀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藥無功,看看待盡。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婦老年孤弓,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後,汝二人務要同心經業,共守此薄產,我於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妻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後,兄弟商議築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於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於左邊,劉方父母葬於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弟兄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後,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比劉公時己多數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夥器皿,甚是次第。那鎮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意不願。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願?』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來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時,裏面絕然無人照管。況且交遊漸廣,設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此還是小事。當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延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兩個偶然言又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細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家業,況他是先到,兄是後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劉奇道:『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決無此意。』欽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就是。』劉奇被人言所惑,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裏等你回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

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但不知甚麼意故。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於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雲: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劉方看見,笑誦數次,亦援筆和一首於後,詞曰: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願己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大蘭所為。』雖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但與兄數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他向來並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是了!如今兄當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劉奇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啟口。』欽大郎道:『他若果是個女子,與兄成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談論己久,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人對酌,竟不覺至晚。劉奇回至家時,己是黃昏時候。劉方看見,見他己醉,扶進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細把他詳視。當初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了。劉奇雖無邪念,心上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居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營巢燕,聲聲叫,莫使青人空歲月。何憐和氏璧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困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因母喪,隨父還鄉,恐途中不便,故為男扮。後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產業,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力難成,故複遲延。今見兄屢勸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節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數載,昔為兄弟,今為夫婦,此豈人謀,實由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佑賢弟意下如何?』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墓,俱在於此,妾若適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願也。但無媒私合,於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談議,則全美矣。』劉奇道:『弟高見,即當處分。』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次早,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為媒,與劉方說合。劉方己自換了女妝。劉奇備辦衣飾,擇了吉日,先往三個墳墓上祭告過了,然後花燭成親,大排筵席,廣請鄰裏。那時哄動了河西務一鎮,無不稱為異事,贊歎劉家人門孝義貞烈。劉奇成親之後,人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為巨族。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雲。有詩為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河西千載想奇人——

第十一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幹。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鐘於男而鐘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劄。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忄欠]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只為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幹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鐘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穎濱。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只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歎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不複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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