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遇到霍勒斯之後我才體會到人類這種思維方式是多麼獨特。霍勒斯的英語非常好,也能時常說一些人類的比喻。但時不時地,從霍勒斯的話中我能瞥到弗林納人真正的思維方式。
對於霍勒斯而言,愛情意味著天文學:兩個人越來越了解對方,彼此的行為對方都能精確地預計到。升起的愛情表示這種感情即將產生,就像明天太陽會升起般確定。新的星座是指老朋友之間萌發的愛情星座(愛情)就在那兒,但總是需要人們不斷探索才能發現。
而道德則是以思想觀念的綜合為基礎。那個想法交替得很好是指一個要由左右嘴輪流多遍才能說出的意見。一個不道德的想法則只由一邊嘴說出,他在那個問題上完全處於左面。對於霍勒斯來說,一個半吊子的想法不是笨點子,而是個不道德的想法。雖然弗林納人也有轉念一想的說法,但那指的是另外一個半腦終於加入思考過程,把這個人帶回了道德之路。
霍勒斯那天在我家吃晚飯時說過,弗林納人之所以會在兩張嘴之間交替說話,原因是他們的大腦和我們的一樣,是由左右兩個半球構成的。另外,他們的意識要比我們的更加取決於左右半球之間的互動。英美國家的人形容瘋子時經常會說這個人失去了它(這個人失控了)。它可能指的是他對現實的掌握。弗林納人沒有類似的說法,但他們同樣有類似於把它聚在一起(總的來說)的說法,盡管在他們那兒,這個它指的是兩個半球之間的聯系。像霍勒斯這樣的健康正常的弗林納人在報自己的名字時總是重疊發出各個音節,左嘴發霍這個音結束前,右嘴就開始發勒音了,以此告訴周圍的同伴,自己腦半球之間的聯系非常緊密。
霍勒斯還告訴我,高速攝影顯示他們的眼柄不是完全對稱運動的,而是其中的一個率先做出動作,然後另一個在極短的時間內跟著做出反應。哪根眼柄先動也就是說哪邊的半球在控制是隨時變化的。弗林納人的心理學研究的重點就是為了研究哪個半球決定了不同的眼柄動作。
因為蘇珊向我灌輸了這個問題,我抑制不住問了霍勒斯他是否相信靈魂。大多數現代弗林納人,包括他在內,不相信有靈魂存在。但關於死後生活的神話故事卻源自於他們左右大腦之間的心理活動。在過去,多數弗林納宗教都相信每個弗林納人都有兩個靈魂,各自負責半邊身體。他們的死後生活有兩個去處,一個是天堂:不像基督教天堂那般幸福,甚至在天堂仍會下雨是弗林納人的一句老話;一個是地獄:但是那裏沒有折磨和苦難,弗林納人上帝的報複心不是很強。弗林納人的性情不屬於偏激一類,擁有那麼多條腿可能使他們的觀點更加平衡(迄今為止,最使霍勒斯感到震驚的莫過於看到我用一條腿站立,檢查另一只鞋底是否沾了什麼東西,同時依然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弗林納人的兩個靈魂可以同時去天堂,或是地獄,也可以一個去一端而另一個去另一端(死後的安息地點不用上和下來表示又一種與人類不同的說法)。如果兩個靈魂都去了同一個地方,即使是地獄,也比分開好,因為靈魂一旦分開,人生前形成的個性就會分裂,而個性分裂之後,人就真的死了,不會有什麼死後生活了。
霍勒斯對我害怕死亡感到迷惑不解。你們人類相信你們只有一個綜合的靈魂。他說。我們當時正在收藏室裏研究來自南非的類哺乳爬行動物化石。所以你有什麼可擔心的?在你們的神話中,你在死後還能保持你的身份。你當然不會下地獄,不是嗎?你看上去不像個惡棍。
我不相信靈魂或什麼死後生活。
噢,好。霍勒斯說,我覺得非常奇怪,你們這個種族已經發展到這麼現代的階段了,卻還是有很多人認為他們有神性,有一個不死的靈魂。為什麼一定要把上帝和不死的靈魂聯系在一起呢?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或許霍勒斯的上帝也經歷過哥白尼式的廢默:是的,創世主的確存在,但他的作品沒有靈魂。還有,我說,即使我相信我妻子的宗教所描繪的一切,我也不能確定我是否好到足以進天堂。門檻太高了。
門檻?
一個比喻,指的是門檻越高,你就越難跨越。
噢,我們也有類似的比喻:跑道太狹窄了。說了這麼多,你一定知道害怕死亡是不理智的,因為每個人都會死。
這對他來說不過是動一動嘴罷了。他又不是只剩下幾個月可以活了。我知道。我語氣尖刻地說。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是我的朋友,他沒有必要在我面前盡說好話。我不是真的怕死。我撒謊道,只是不願意它來得這麼快。我停頓了一會兒。我仍然對你們還沒有征服死亡感到奇怪。
大部分人類,霍勒斯說,都把死亡看作對頭。
我應該給他看《第七封印》,或者《比爾和泰德的虛幻之旅》。不管那麼多了,我說,我覺得你們應該已經發明了延長壽命的方法。
是的。在發明抗生素以前,我們的平均壽命只有現在的一半。在發明抗血栓藥物前,我們的平均壽命是現在的四分之三。
我懂了,但是我停頓了一會兒,想找到合適的詞來描繪我的問題,不久以前我在電視上看到一位醫生的訪談錄。他說歷史上第一個長生不老的人可能已經出生了。我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征服對不起,可以避免死亡,長生不老在理論上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願意活在這個只有交稅是確定的世界上。霍勒斯說,他的眼柄又做著S形運動,而且,我的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續。
我眨了眨眼睛。你有孩子?我說。我怎麼從未向他或她問起過呢?
是的。霍勒斯說,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隨後,令人吃驚地,外星人像普通人類一樣問了一句:你想看他們的照片嗎?
我點了點頭。全息投影儀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隨後忽然間另外兩個弗林納人出現在收藏室裏。他們如同真人般大小,但是不會動。這是我兒子卡蘇德。霍勒斯說,用手指著左邊的一位,還有我女兒皮爾頓。
他們都是成年人嗎?我問道。皮爾頓和卡蘇德看上去和霍勒斯大小差不多。
是的。皮爾頓是一個你們怎麼說來著?一個在劇院工作的人,告訴表演者該怎樣表現角色。
導演。我說。
是的,一個導演。我看你們的電影,一部分原因是想從中比較人類和弗林納人戲劇的異同之處。我的兒子卡蘇德是一個精神病醫生,我想應該這麼叫。他醫治精神異常的弗林納人。
我敢說你一定為他們感到驕傲。我說。
霍勒斯上下跳躍著,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驕傲。外星人說。
霍勒斯在下午剛過一半的時候就消失了。他不,她,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是個媽媽她說她要參加別的研究。我利用這空檔理了堆在我桌子上的文件,又回想了一會兒我昨天幹的事。我最喜歡的專欄作家艾倫德修韋茨曾經說過,在祈禱時我對上帝的懷疑最深,仰望星空時我的信仰最堅定。我在想是否
投影儀發出嗶嗶兩聲。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今天看不到霍勒斯了,但她現在又忽閃忽閃地回到了我的辦公室,她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激動:眼柄快速地揮動著,圓形軀幹起伏不止,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撓癢癢。
我們來這兒之前訪問過的最後一個恒星,一等到她的幻影穩定下來,霍勒斯就開口了,叫作Groombridge1618,離這兒大約十六光年。這顆恒星的第二顆行星曾經有過一個文明。但像我們訪問過的其他世界一樣,當地居民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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