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劉維佳中短篇作品

 劉維佳 作品,第2頁 / 共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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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各種需要,又是怎麼恰如其分地把握的呢?我對她體內的複雜結構一無所知,而我這輩子怕也不可能了解了,她複雜到根本不需要我了解的地步。她用不著我去適應,她就像煙她就像水,可以任意包容我,從容將我引導到至少心平氣和的狀態。

眼下我就進入了這種狀態,心中一片寧靜清明,沒有了煩惱和雜念。這正是我目前必須達到的狀態,她真好。盡管她根本不需要睡眠,但她還是在我的懷裏恬恬地睡著。懷抱著熟睡的她實在愜意。她香甜的呼吸使我的臉頰變得溫暖而濕潤,我全身酥軟,意識就在這有節奏的催眠曲中不知不覺地被溫潤的睡意所淹沒……

清晨的陽光顯得比往日更為明媚,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將室內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光暈,就好像太陽的聚變速度一夜之間加快了似的,空氣似乎都因此變得熱乎乎的了。這是我所發現的外部世界的變化。

而我自己身體的變化也不小。伊琳做的早餐絕對是上乘之作,但我卻幾乎什麼也塞不進胃裏;我的腿部肌肉的張弛也出現了障礙,搞得我邁步都很困難;呼吸自然很不自然。我的心情在伊琳的幫助下好歹還算保持住了穩定,但我實在無法控制生理上的這些本能反應,即使出門前伊琳給予我的人類的現實世界中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微笑和吻也無能為力。

當公寓門合上時的輕微哢嚓聲消失之際,我猛然地感到心中一陣虛弱和恐慌湧起,空蕩蕩的走廊裏我意識到白己是何等的孤弱無依。我倚在牆上,喘息著。也許應該讓伊琳陪我去接受上帝的挑選,我對自己說。我想不到她對我竟這麼重要,以至於離開她我自己竟支持不住了……

然而最終我還是決定獨自前往。她也並不能幫助我成功通過測試,至多只能幫助我穩定情緒,可測試與情緒並無什麼關系。我努力理順呼吸,終於邁開了發僵的雙腿。孤獨的腳步聲於是在走廊裏響起。她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從我所居住的樓層往下走一層就有空中巴士站。所以我就依靠此刻已不太靈便的雙腿順樓梯走了下去,來到了頗似老式科幻片中宇宙航天港的巴士站。明暗分明的站台已有五六個人等在那兒了,我在其中還發現了一個熟人——就住在我樓上的萊切爾。她也看見了我,隨即向我投來一個甜美但並非完美無缺的微笑。和伊琳相處久了,我變得可以輕易將人類女性的缺陷信手拈出。我至今還沒有遇見一個可以與伊琳相媲的人類女性。萊切爾的鼻子有點欠完美,眼角也稍稍有點斜吊,個子也似乎高了一點。不過總體上來說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我和她是一年前在頂樓的大舞廳裏相識的。

相互打過招呼,我們相距半米,順理成章地開始聊了起來。她顯得有點拘謹,我的表現也不自然。不要太緊張,我對自己說。沒過一會兒,我們之間就又歸於沉寂。我們彼此的人生皆空空如也,又能交換多少信息呢?她沉默地注視著我的臉,那目光似乎欲將我的頭顱穿透一般。在我印象中她從未這樣看過我,因此我頗有些詫異和不自在,她想要看見什麼呢‧我看到她的眸子如兩泓秋水,但並非如伊琳那樣澄明得令人不敢觸及。我不知道她想對我說什麼,但我知道她有話要說,這我看得出來。

巴士到了,「快上去吧。」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祝你好運,皮特。」她輕聲說。我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動。她祝我好運……祝我什麼好運‧看來她知道此刻我將要去幹什麼。一絲不快湧上我的心頭。接受測試在我們這兒是個忌諱,大家一般都回避此事,這女子……人的毛病就是多啊,伊琳就從不會讓我產生不快的感覺。

窗外的景致在不斷變換,我的肉體在林立的高樓間飛鳥一般穿行,可我的思維卻完全置身事外,毫不理會近百公里的時速,我在沉思。難道非這樣不可嗎?為什麼每年都必須經歷這麼一天‧這問題我知道答案,可我仍然要問。因為我的內心深處有一股怨氣在沖撞,平常我可以忽視它的存在,但今天不行。

我一直生活在天堂之中。真的是天堂。我從未為社會創造過一丁點財富,也從未付出過勞動時間,可我從來衣食無慮,公寓雖小但還過得去,更重要的是我擁有極其美妙的伊琳……據我所知從前人們堅信這樣的生活只應天上有。

可如今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在這麼生活。我並非什麼不凡之輩,所過的只是普通的生活。過去的人們總認為天堂不會降臨人間,他們錯了。任何社會都有弱勢群體,事實上人類文明之所以能出現,某種程度上就是得益於對弱勢群體的剝削,那種時代弱勢群體等同魚肉,自然無人相信天堂的存在,強者弱者都不信。而我們的時代非常文明,它已進化到了不費多大力氣便可令天堂為我們而降臨人間。也沒什麼奇怪的,人類手中掌握的資源多了而已,用在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弱勢群體身上的資源已算不了什麼了;並且文明的發展早己過了依賴剝削弱者的階段……不過這也就是說經濟的發展已不再需要弱勢群體的存在。當然不能不理弱者的死活,人道主義是一方面,更大程度上仍是出於對利與弊的理性權衡:與其置之不理最終鬧出事來,還不如供其生存無憂以保社會穩定。於是天堂就這麼出現了。

不過現在與從前仍有相同之處,即社會的資源和能源仍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天堂的外面,世界在瘋狂地高速運轉,人類之中最優秀的成員控制著絕大部分的資源與能量,忙得天旋地轉。那個世界裏的人們的思想與行為,非我輩所能想象,其生產和消費的涵義與目的,也變得面目全非。目前他們已在太陽系確立了某種秩序,而他們仍在孜孜不倦地向整個宇宙推廣這種秩序,世界因之變得日益莫名其妙。

很早以前人類中的一些成員就提出為了保持進化的勢頭,人必須在生理、智力等各方面都更上一層樓。這個觀點後來成了主流。個體人的素質確實有高下之分,這是真的,而且差異相當大,以至於後天的努力難以彌補。進化的本質就是去掉差的留下好的,所以天堂裏的人們已不再肩負進化的使命。是的,我們都已不再進化了,因為我們已被淘汰。我們都沒有通過測試,因而被認為是不合格產品,沒有資格支配資源和能量,沒有資格承擔進化的使命。他們說我們不能以最高效率運用資源和能量,因而不適合進人主流經濟結構,為了以最快速度進化,我們這樣的人必須生活在天堂之中。於是我每天除了在窗口呆望日出日落外無事可做。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從前人們以出身來決定由誰掌握社會主要資源,後來則進化為由手中的金錢數量來決定,現在則換成了由自身素質來決定。似乎是越來越進步了,下一步也許就是不用再決定了。不過那和我已沒有什麼關系了,我的生命只有一次,這我知道。


  

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天堂亦不例外。勝者得到一切,這一點仍與從前一樣,不同之處只是敗者不再失去一切。但敗者所能保留的也不過只是生存的權利而已,失去的依然很多,據說不如此人類便不能進步。天堂的創建者認為天堂的存在有可能使人類進化的勢頭日益減弱,因為促進人類進化的壓力在減小,一般說來優勝者與劣汰者間的差別越大,壓力也就越大,所以理所當然地不能讓天堂裏的人們得到太多。首先我們不能進人主流經濟圈,不能工作,這是法律;其次不能有孩子,以免傳播不利基因,影響人類整體素質的提高,也免得增添新的受害者,這也是法律;再次我們只能享受到部分公民權,只有選舉權,沒有被選舉權;另外不可以繼承財產……這些都是法律。聽起來似乎並非世界的末日,應該還有比這更糟糕的……

也有選擇的餘地。在天堂過膩了你還有個去處,你可以申請到純太陽能農業保留地去,在那兒可以自食其力,但也僅限於此,而那就將永遠失去參加年度測試的資格,從而永遠地失去走出天堂的最後一絲機會……

我很想在熱乎乎的車座上坐得久一點,眼下我舒服得動都不想動一下,這種感覺平常可沒有。但這空中巴士以很高的精確度准時到達了目的地,不早不晚。

看著大廈中部有如怪獸影片中巨獸血盆大口般越變越大的巴士站,我清晰地感到我腦中的血壓正越升越高。參加這樣的測試,個人的主觀努力完全無濟於事。不知不覺間,你已被測試完畢,被決定了是否能走出天堂。對系統表示懷疑也是毫無意義的事。它已進化了許多個年頭,耗費了無數的資源和能量,目前雖不能說已經完美無缺,但也無懈可擊了,人完全沒有資格與它較勁。

踏上這座大廈的地板,我就感到雙腿沉重,似乎這裏並非地球的一部分。每天這裏都有天堂的來客前來應試,試圖走出伊甸園。有人成功了,但絕大多數人都不得不返回了天堂。今天輪到了我。

我吸了吸氣,鼓起勇氣向上帝走去。

現在我該上哪兒去呢?我倚靠著走廊的牆壁,茫然地想。這一想就是整整5分鐘。其實這不能叫做想,因為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好像昏迷了似的。這樣的狀態我並不陌生,它在我生命中所占據的時間實在太多了,多不勝數……

後來我知道該上哪兒去了。我找到一處公用可視電話,給傑裏米發送信息。

傑裏米是我的哥哥,總共大我20分鐘,但從小很少有人會認錯我們。他頭一年就通過了測試,如今正在天堂的門外大展拳腳。鑒於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一般不和他來往,我已記不清上次和他通音訊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在這時,我太想和一個人談談話了,只有在這時候,伊琳才會顯得無能為力,我現在需要和人交流。


  

我的信息順利抵達了傑裏米的眼前,這小子總算沒有忘了我。「皮特,怎麼是你呀?需要什麼幫助嗎?」他臉色好不詫異,但驚訝根本沒有讓他多付出一點時間。

「沒事,就是想到你那兒和你聊聊。」我知道他時間寶貴,所以也就開門見山。

「唔……等一會兒成嗎?」他微皺了一下眉頭說。

「可以,多久以後?」

「70分鐘吧,那會兒我有空。」

「就這麼說定了。」我瞟了一眼頭上的計時器。我還沒有將目光收回來顯示屏就黑了。自他成年之後,他就一直這麼行色匆匆。

小意思,70分鐘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算個數。不過對他就不同了,70分鐘內他所動用的能量比我一年所動用的能量還要多得多。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區別。

天堂外面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了。我站在傑裏米辦公室外的大廳裏向窗外張望。許多建築許多設施我完全說不出是幹什麼用的。這時一絲悲戚一絲絕望湧上心頭:世界正離我越來越遠,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裏,它變得越來越難以理喻。我將頭抵在牆上,慢慢閉上了雙眼。

在通話後的第73分鐘,傑裏米辦公室的大門為我而開啟。「噢,皮特,你怎麼有空來我這兒?」他微笑著沖我說。從他的神色我看出他在這個世界裏生活得一帆風順遊刃有餘。「呃……沒什麼,就是想和你聊聊。」我輕聲說。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旋即垂下了眼皮,不說話。「凱茜還好吧?」我隨口找了個話題。嫂子和傑裏米是同類,但對我很好,她真是個好人,從不歧視我,在我面前從不以貴族自居,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很好。然而我卻不願意接受她的關懷。我害怕這種關懷。「她很好。就是沒耐心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小喬治完全扔給電子保姆了,這對他可不好啊……」傑裏米頗有些犯愁地說。「那你可以在我們那兒挑個滿意的,她可除了相夫教子外別無選擇。」我笑了一下調侃說。傑裏米如我所料地板著臉堅決否定了這一提議。按法律規定智者除可擁有一名同類配偶外,還可擁有一名天堂中的配偶,若不與同類通婚,則可擁有3名配偶,以利優秀基因的延續和傳播。然而在傑裏米的社會中,真這麼做的人卻不多。因為與天堂裏的人通婚被認為是該受歧視的行為,夫妻雙方都有可能被社會所不容。傑裏米在這方面有童年陰影。我們的母親就是父親的第2個妻子,所以父親分給我們的父愛也就勉為其難地有些不夠了。由此之故,父親雖有3個妻子和4個子女,到老卻落得個單身獨影幽居於數百萬公里之遙的太空城裏。配偶與子女對他愛不起來,社會又不能容他,他也就只有這個去處了。傑裏米萬不肯重蹈其覆轍,他發誓要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做到了。他得到了極聰明的凱茜和小喬治。我注視著桌上小喬治的全息立體圖像。那孩子顯出了比他父親更濃鬱的靈氣。看來傑裏米肯定將擁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冷場了片刻,傑裏米把談話又繼續了下去:「珍妮怎麼樣‧還滿意吧?」「沒有珍妮啦,」我輕歎了一口氣,說:「現在是伊琳。」「伊琳……哦,好女孩!」傑裏米打了個響指。「真正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解人意。非常優秀的產品。我想你該滿意吧?」「很滿意。」我點了點頭。「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完美無缺的存在。」「近於完美無缺。」傑裏米糾正說:「還有勝過她的。我就和他們有些業務往來。新產品好像是叫……梅格‧……對,梅格!」他又打了個響指。「你想試試嗎‧我可以在她投放市場前就給你弄一個。」我搖了搖頭。我對伊琳目前還能滿意,何必急不可耐地提高胃口呢‧我必須珍惜我對她的興趣,這樣我就還有生存下去的理由。「想不到還有人這麼關心我們,伊琳上市才兩年嘛。」我說。「政府有這筆財政撥款麼……有錢事就好辦。」他隨口說。此後我們又就彼此的情況聊了一陣子,我這邊是於他而言無關痛癢的雞毛小事,他那邊是於我而言不著邊際的宏偉壯舉,我們確實已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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