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喻世明言

 馮夢龍輯 作品,第26頁 / 共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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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過十數日,來到-TM-江了。說這個-TM-江,東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亦浪,舟楫難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水大,住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這船就罷了。

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開船,還要躲風三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快放入浦裏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這裏有個浦子麼?」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後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神號,驚怕殺人。這陣大風不知壞了多少船只,直顛狂到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後風定了,有幾只小船兒,載著市上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賣-醬,這-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豐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與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裏問奶奶討錢數與他。」

小廝進到艙裏,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回複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與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裏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氣就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裏,且是甜美得好,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醬我這裏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穀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後,霜裏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價購求來的,都堂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萬苦,費了若幹財物,破了家,才設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風,報與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離不遠,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聽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裏說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裏一畫,只見那只兵船就如釘釘在水裏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後也落後不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請人來鬥法。」這裏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道:「列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醬來賣,不知就裏,一時間買了這醬,並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價錢也不要了。」兵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水手回來複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裏連畫幾畫,那兵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裏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後只依著我,管你沒事。」次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棲。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莊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莊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裏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轎,幾匹馬,與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裏去。楊知縣隨後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聽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裏,徑進後堂衙裏,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後堂,與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與徐典史說:「我初到這裏,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裏地方與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後,其富敵國。僚蠻仡佬,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與宣尉司表裏,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後,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裏與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離本縣四十餘裏。」又說些縣裏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極是作聰的。若是小心與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裏。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裏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下跪,口裏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與我這衙門有相幹也無相幹?」老人也不回報甚麼,口裏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氣發了,那裏顧得甚麼?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與我著實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那裏拿得倒?口裏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趕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只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裏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與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並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鬥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驚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只當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裏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不來弄神通驚你,只等夜裏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裏有怪物來驚嚇你,你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結束,箱裏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朱符,供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聽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簷口,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裏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望著楊公撲將來。撲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撲不進來。楊公驚得捉身不祝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撲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驚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裏,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裏符上,這惡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兒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與老爹自來房裏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縣相公面前,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沖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與他自來孝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這裏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人們說道:「實不敢瞞老爹,這縣裏自來是他與幾個把持,不由官府做主。如今曉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知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眾人喏喏連聲而退。

知縣散了堂,來衙裏見李奶奶,備說討饒一事。李氏道:「待明日這幹人再來討饒,才可放他。」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眾老人又來跪著討饒,此時哀告苦切。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

眾老人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裏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

到夜來,李氏走進白圈子裏,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


  

這惡物飛到家裏,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幾乎不得與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害。他的法術,不知那裏學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要去惹他了。」請眾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去參拜。」

且說楊公退入衙裏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下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著;城裏又築個圃子,方圓二十餘裏;圃子裏廳堂池榭,就如王者。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

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後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裏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

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

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潔,悉照秋毫。鏡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鐘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就作一銘,銘雲:猗與茲器,肇制軒轅。大冶範金,炎帝秉虔。

鑿開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焉。高下清濁,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與焉?

相公寫畢,文不加點,送與薛宣尉看。薛宣尉把這文章番複細看,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贊,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王、楊、盧、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又作一銘,銘雲:

察見淵魚,實惟不祥。

靡聰靡明,順帝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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