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喻世明言

 馮夢龍輯 作品,第33頁 / 共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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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顧全武打了越州兵旗號,一路並無阻礙,直到越州城下。只說催趲攻城火器,賺開城門,顧全武大喝道:「董昌僭號,背叛朝廷,錢節使奉詔來討,大軍十萬已在城外矣。」

越州城中軍將,都被董昌帶去,留的都是老弱,誰敢拒敵?顧全武徑入府中,將偽世子董榮及一門老幼三百餘人,拘於一室,分兵守之。恰好杭州大軍已到,聞知顧全武得了城池,整軍而入,秋毫無犯。顧全武迎錢-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寫書一封,遣人往董昌軍中投遞。書曰:-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唐運雖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自矜大,僭號稱兵,凡為唐臣,誰不憤疾?-迫於公義,輒遣副將顧全武率兵討逆。

兵聲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家,盡已就縛。若能見機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卻說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帳中納悶,又聽得「靈鳥」叫聲:「皇帝董,皇帝董!」董昌揭起錦罩看時,一個眼花,不見「靈鳥」,只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在金絲籠內掛著。

認得是劉漢宏的面龐,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驀然倒地。

眾將急來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籠子內,都是點點血跡,果然沒了「靈鳥」。

董昌心中大惡,急召羅軍師商議,告知其事。問道:「主何吉凶?」羅平心知不祥之兆,不敢直言,乃說道:「大越帝業,因斬劉漢宏而起,今漢宏頭現,此乃克敵之征也。」說猶未了,報道杭州差人下書。董昌拆開看時,知道越州已破,這一驚非校羅平道:「兵家虛虛實實,未可盡信。錢-托病回兵,必有異謀,故造言以煽惑軍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張。」董昌道:「雖則真偽未定,亦當回軍,還顧根本。」羅平叫將來使斬迄,恐泄漏消息;再教傳令,並力攻城,使城中不疑,夜間好辦走路。

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時分,拔寨都起。驍將薛明、徐福各引一萬人馬先行,董昌中軍隨後進發,卻將睦州帶來的三萬軍馬,與羅平斷後。湖州城中見軍馬已退,恐有詭計,不敢追襲。

且說徐、薛二將引兵晝夜兼行,早到餘杭山下。正欲埋鍋造飯,忽聽得山凹裏連珠炮響,鼓角齊鳴,鐘明、鐘亮兩枝人馬,左右殺將出來。薛明接住鐘明廝殺,徐福接住鐘亮廝殺。徐、薛二將,雖然英勇,爭奈軍心惶惑,都無心戀戰,且晝夜奔走,俱已疲倦,怎當虎狼般這兩枝生力軍?自古道:「兵離將敗。」薛明看見軍伍散亂,心中著忙,措手不迭,被鐘明斬於馬下,拍馬來夾攻徐福。徐福敵不得二將,亦被鐘亮斬之,眾軍都棄甲投降。二鐘商議道:「越兵前部雖敗,董昌大軍隨後即至,眾寡不敵。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過去,從後擊之。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竄,然後可獲全勝矣。」

當下商量已定,將投降軍眾縱去,使報董昌消息。

卻說董昌大軍正行之際,只見敗軍紛紛而至,報道:「徐、薛二將,俱已陣亡。」董昌心膽俱裂,只得抖擻精神,麾兵而進。過了餘杭山下,不見敵軍。正在疑慮,只聽後面連珠炮響,兩路伏兵齊起,正不知多少人馬。越州兵爭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直奔了五十餘裏,方才得脫。收拾敗軍,三停又折一停,只等羅平後軍消息。

誰知睦州兵雖然跟隨董昌,心中不順。今日見他回軍,幾個裨將商議,殺了羅平,將首級向二鐘處納降,並力來追董昌。董昌聞了此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寬轉打從臨安、桐廬一路而行。

這裏錢-早已算定,預先取鐘起來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卻教顧全武領一千人馬,在臨安山險處埋伏,以防竄逸。董昌行到臨安,軍無隊伍,正當爬山過險,卻不提防顧全武一枝軍沖出。當先顧全武一騎馬,一把刀,橫行直撞,逢人便殺,大喝:「降者免死!」軍士都拜伏於地,那個不要性命的敢來交鋒。董昌見時勢不好,脫去金盔金甲,逃往村農家逃難,被村中綁縛獻出。顧全武想道:「越兵雖降,其勢甚眾,怕有不測。」一刀割了董昌首級,以絕越兵之意,重賞村農。

正欲下寨歇息,忽聽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塵頭起處,軍馬無數而來。顧全武道:「此必越州軍後隊也。」綽刀上馬,准備迎敵。馬頭近處,那邊擁出二員大將,不是別人,正是鐘明、鐘亮,為追趕董昌到此。三人下馬相見,各敘功勳。是晚同下寨於臨安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著錢-軍馬。原來錢-哨探得董昌打從臨安遠轉,怕顧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軍來接應。已知兩路人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來。真個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顧全武獻董昌首級,二鐘獻薛明、徐福、羅平首級。錢-傳令,向越州監中取董昌家屬三百口,盡行誅戮,寫表報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寧四年也。

那時中原多事,吳越地遠,朝廷力不能及,聞錢-討叛成功,上表申奏,大加歎賞,錫以鐵券誥命,封為上柱國彭城郡王,加中書令。未幾,進封越王,又改封吳王,潤、越等十四州得專封拜。此時錢-志得意滿,在杭州起造王府宮殿,極其壯麗。父親錢公已故,錢母尚存,奉養宮中,錦衣玉食,自不必說。鐘氏冊封王妃;鐘起為國相,同理政事;鐘明、鐘亮及顧全武俱為各州觀察使之職。

其年大水,江潮漲溢,城垣都被沖擊。乃大起人夫,築捍海塘,累月不就。錢-親往督工,見江濤洶湧,難以施功。

錢-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意!」命強弩數百,一齊對潮頭射去,波浪頓然斂息。不勻數日,捍海塘築完,命其門曰「候潮門」。

錢-歎道:「聞古人有雲: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耳。」

乃擇日往臨安,展拜祖父墳塋,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穀。改臨安縣為衣錦軍,石鏡山名為衣錦山,用錦繡為被,蒙覆石鏡,設兵看守,不許人私看。初時所坐大石,封為衣錦石,大樹封為衣錦將軍,亦用錦繡遮纏。風雨毀壞,更換新錦。舊時所居之地,號為衣錦裏,建造牌坊。販鹽的擔兒,也裁個錦囊韜之,供養在舊居堂屋之內,以示不忘本之意。殺牛宰馬,大排筵席,遍召裏中故舊,不拘男婦,都來宴會。

其時有一鄰嫗,年九十餘歲,手提一壺白酒,一盤角黍,迎著錢-,呵呵大笑說道:「錢婆留今日直恁長進,可喜,可喜!」左右正欲麼喝,錢-道:「休得驚動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謝道:「當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錢-,將白酒滿斟一甌送到,錢-一飲而盡;又將角黍供去,-亦-之。說道:「錢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勞王婆費心,老人家好去自在。」命縣令撥裏中肥田百畝,為王婆養終之資,王婆稱謝而去。只見裏中男婦畢集,見了錢-蟒衣玉帶,天人般妝束,一齊下跪。錢-扶起,都教坐了,親自執觴送酒:八十歲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也有十餘人。錢-送酒畢,自起歌曰:

三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

天明明兮愛日揮,百歲荏兮會時希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覷,都不做聲。錢-覺他意不歡暢,乃改為吳音再歌,歌曰: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

長在我儂心子裏,我儂斷不忘記你。

歌罷,舉座歡笑,都拍手齊和。是日盡歡而罷,明日又會,如此三日,各各有絹帛賞賜。開賭場的戚漢老已故,召其家,厚賜之。仍歸杭州。

後唐王禪位於梁,梁王朱全忠改元開平,封錢-為吳越王,尋授天下兵馬都元帥。錢-雖受王封,其實與皇帝行動不殊,一般出警入蹕,山呼萬歲。據歐陽公《五代史敘》說,吳越亦曾稱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寶、寶大、寶正等年號,皆吳越所稱也。

自錢-王吳越,終身無鄰國侵擾,享年八十有一而終,諡曰武肅。傳子元-,元-傳子佐,佐傳弟。宋太祖陳橋受禪之後,錢-來朝。到宋太宗嗣位,錢-納土歸朝,改封鄧王。錢氏獨霸吳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碑之讖,應於此矣。

後人有詩贊雲:

將相本無種,帝王自有真。

昔年鹽盜輩,今日錦衣人。

石鑒呈形異,廖生決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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