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喻世明言

 馮夢龍輯 作品,第37頁 / 共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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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廷鸞雲:

我有一竿竹,送與古人呂望。呂望得之,予我一聯詩:「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葉夢鼎雲:

我有一張犁,送與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聯詩:「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似道見二人所言,俱有譏諷之意,明日尋事,奏知天子,將二人罷官而去。

那時蒙古強盛,改國號曰元,遣兵圍襄陽、樊城,已三年了,滿朝盡知,只瞞著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國勢將危,乃汲汲為行樂之計。嘗於清明日遊湖,作絕句雲: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

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塚兒孫幾個悲?

於葛嶺起建樓台亭榭,窮工極巧。凡民間美色,不拘娼尼,都取來充實其中。聞得宮人葉氏色美,勾通了穿宮太監,徑取出為妾,晝夜淫樂無度。又造多寶閣,凡珍奇寶玩,百方購求,充積如山。每日登閣一遍,任意取玩,以此為常。有人言及邊事者,即加罪責。

忽一日,度宗天子問道:「聞得襄陽久困,奈何?」似道對雲:「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語?」天子道:「適有女嬪言及,料師相必知其實。」似道奏雲:「此訛言,陛下不必信之。萬一有事,臣當親率大軍,為陛下誅盡此虜耳。」說罷退朝。似道乃令穿宮太監,密查女嬪名姓,將他事誣陷他,賜死宮中。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堪笑當時眾台諫,不如女嬪肯分憂。

自宮嬪死後,內外相戒,無言及邊事者。養成虜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閑堂,命巧匠塑己像於其中。旁室數百間,招致方術之士及雲水道人,在內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與術士道人談講。門客中獻詞,頌那半閑堂的極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為似道所稱賞,詞雲:天上摘星班,青牛度關。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

軒冕倘來間,人生閑最難,算真閑、不到人間。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公閑。

有一術士,號富春子,善風角鳥占。賈似道招之,欲試其術,問以來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寫一紙,封固囑道:「至晚方開。」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間於船頭送客,偶見明月當頭,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二句。時廖瑩中在旁說道:「此際可拆書觀之矣。」紙中更無他事,惟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八個字。似道大驚,方知其術神驗,遂叩以終身禍福。富春子道:「師相富貴,古今莫及,但與姓鄭人不相宜,當遠避之。」

原來似道少時,曾夢自己乘龍上天,卻被一勇士打落,墮於坑塹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繡成「滎陽」二字。「滎陽」卻是姓鄭的郡名,與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檢閱朝籍,凡姓鄭之人,極力擠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無一姓鄭者。

有門客揣摩似道之意,說道:「太學生鄭隆慣作詩詞譏訕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獻詩規諫之恨,分付太學博士,尋他沒影的罪過,將他黥配恩州,鄭隆在路上嘔氣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似道富貴已極,漸蓄不臣之志,又恐虜信漸迫,瞞不到頭,朝廷必須見責,於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畫地,作「奇」字。使決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說道:「相公之事不諧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無語,厚贈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機關,使人於中途謀害。自此反謀遂沮。富春子見似道舉動非常,懼禍而逃,可謂見機而作者矣。

卻說兩國夫人胡氏,受似道奉養,將四十年,直到鹹淳十年三月某日,壽八十餘方死。衣衾棺槨,窮極華侈,齋醮追薦,自不必說。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與賈涉合葬。舉襄之日,朝廷以鹵簿送之。自皇太後以下,凡貴戚朝臣,一路擺設祭饌,爭高競勝。有累高至數丈者,裝祭之次,至顛死數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裏之外,天子為之罷朝。那時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喪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沒及腰膝,泥淖滿面,無一人敢退後者。葬畢,又飯僧三萬口,以資冥福。有一僧飯罷,將缽盂覆地而去。眾人揭不起來,報與似道。似道不信,親自來看,將手輕輕揭起,見缽盂內覆著兩行細字,乃白土寫成,字畫端楷。似道大驚,看時卻是兩句詩,道是:得好休時便好休,開花結子在綿州。

正驚訝間,字跡忽然滅沒不見。似道遍召門客,問其詩意,都不能解。直到後來,死於木綿庵,方應其語。大凡大富貴的人,前世來曆必奇,非比等閑之輩。今日聖僧來點化似道,要他回頭免禍,誰知他富貴薰心,迷而不悟。從來有權有勢的,多不得善終,都是如此。

閑話休題,再說似道葬母事畢,寫表謝恩,天子下詔,起複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許終喪,卻又諷禦史們上疏,虛相位以待己。詔書連連下來,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應命,入朝面君,複居舊職。其月下旬,度宗晏駕,皇太子顯即位,是為恭宗。此時元左丞相史天澤,右丞相伯顏,分兵南下,襄、鄧、淮、揚,處處告急。賈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膽怯,故意將元兵消息,張皇其事,奏聞天子,自請統軍行邊。卻又私下分付禦史們上疏留己,說道:「今日所恃,只師臣一人。若統軍行邊,顧了襄漢一路,顧不得淮揚;若顧了淮揚一路,顧不得襄漢。不如居中以運天下,運籌帷幄之中,方能決勝於千裏之外。倘師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與何人議之?」恭宗准奏道:「師相豈可一日離吾左右耶?」

不隔幾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呂文煥死守襄陽五年,聲援不通,城中糧盡,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師乘勝南下,賈似道遮瞞不過,只得奏聞。

恭宗聞報,大驚,對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師相親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請行邊,陛下不許;若早聽臣言,豈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於是下詔,以賈似道都督諸路軍馬。似道薦呂師夔參贊都督府軍事。其明年為恭宗皇帝德-元年,似道上表出師,旌旗蔽天,舳艫千裏,水陸並進。


  

領著兩個兒子,並妻妾輜重,凡百餘舟。門客俱帶家小而行。

參贊呂師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勢破了池州。似道聞此信,不敢進前,遂次於魯港。步軍招討使孫虎臣,水軍招討使夏貴,都是賈似道門客,平昔間談天說地,似道倚之為重,其實原沒有張、韓、劉、嶽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戰陣,如何僥幸得去?

卻說孫虎臣屯兵於丁家洲,元將阿——X來攻,孫虎臣抵敵不過,先自跨馬逃命,步軍都四散奔潰。阿——X遣人繞宋舟大呼道:「宋家步軍已敗,你水軍不降,更待何時?」水軍見說,人人喪膽,個個心驚,不想廝殺,只想逃命。一時亂將起來,舳艫簸蕩,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勝數。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貴議事。夏貴道:「諸軍已潰,戰守俱難。為師相計,宜入揚州,招潰兵,迎駕海上。貴不才,當為師相死守淮西一路。」說罷自去。

少頃,孫虎臣下船,撫膺慟哭道:「吾非不欲血戰,奈手下無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對,哨船來報道:「夏招討舟已解纜先行,不知去向。」時軍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無策,又見哨船報道:「元兵四圍殺將來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擊鑼退師,諸軍大潰。孫虎臣扶著似道,乘單舸奔揚州。堂吏翁應龍搶得都督府印信,奔還臨安。到次日,潰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孫虎臣登岸,揚旗招之,無人肯應者。只聽得罵聲嘈雜,都道:「賈似道奸賊,欺蔽朝廷,養成賊勢,誤國蠹民,害得我們今日好苦!」又聽得說道:「今日先殺了那夥奸賊,與萬民出氣。」說聲未絕,船上亂箭射來,孫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見人心已變,急催船躲避,走入揚州城中,托病不出。

話分兩頭。卻說右丞相陳宜中,平昔諂事似道,無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見翁應龍奔還,問道:「師相何在?」應龍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於亂軍之中,首上疏論似道喪師誤國之罪,乞族誅以謝天下。於是禦史們又趨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誤國,乃下詔暴其罪,略雲: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都督專閫外之寄,律尤重於喪師。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曆相兩朝,曾無一善。變田制以傷國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

至於寇逼,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致三軍解體,百將離心,社稷之勢綴旒,臣民之言切齒。姑示薄罰,俾爾奉祠。嗚呼!膺狄懲荊,無複周公之望;放兜殛鯀,尚寬《虞典》之誅。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廖瑩中舉家亦在揚州,聞似道褫職,特造府中問慰。相見時一言不能發,但索酒與似道相對痛飲,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罷。瑩中回至寓所,遂不複寢,命愛姬煎茶,茶到,又遣愛姬取酒去,私服冰腦一握。那冰腦是最毒之物,脹之無不死者。藥力未行,瑩中只怕不死,急催熱酒到來,袖中取出冰腦,連進數握。愛姬方知吃的是毒藥,向前奪救,已不及了,乃抱瑩中而哭。瑩中含著雙淚,說道:「休哭,休哭!

我從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貴,今日事敗,得死於家中,也算做善終了。」說猶未畢,九竅流血而死。可憐廖瑩中聰明才學,詩字皆精,做了權門犬馬,今日死於非命。詩雲:不作無求蚓,甘為逐臭蠅。

試看風樹倒,誰複有榮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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