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先後在和田冢、由此濱、長谷三個站停過車,外面的景色與文章所描述的相差甚遠,我開始懷疑文章里的景色是否為三崎陶太腦中的想象。
今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車廂里的窗戶差不多都打開了。我起身張望車內,車廂像娛蚣似的擺動,車子正往海岸前進。春風從窗戶吹入,又從對側窗戶鑽出。左側從海上吹來的風並不潮濕。海面上的確有穿著橡皮潛水服的衝浪者,遠看像黑鳥踏在棲木上漂浮著。
陸地這一邊零零落落散布著櫻花樹。鐵軌旁偶爾聳立著花朵盛開的櫻樹,一陣風吹來,花瓣四散。我期待花瓣飛入車廂,但未能如願。車子鑽過一條短短的隧道后,到達極樂寺站。很快地,車子又將月台拋在後面了,在左手邊的窗外,終於看到海與國道緩緩靠近,這就是陶太描述的湘南國道吧。靠海一側的車道非常擁擠,往鎌倉方向則比較暢順。
如果相信那篇文章的內容,九年前這條道路應該是滿目瘡痍:路面龜裂,雜草叢生,見不到一輛車子——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御手洗對此又作何解釋呢?
在靠海的那一側,我看到了江之島,島上的鐵塔也清晰可見。御手洗還敢說九年前鐵塔真的消失過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是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情景。文章中還寫到:出了房間,搭電梯下一樓,踏進玄關大廳,見到用土袋子堆積的摔角場。看到這個情節,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拋開常識不說,我能夠從生理上理解這樣的情景。在現實中雖然顯得荒誕,但在夢裡卻是有可能發生的。陶太那種焦慮和恐懼使我瞬間產生了共鳴,莫名地激動起來。這種情景,也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吧?
如果是弗洛伊德,他又會怎麼解釋呢?我對榮格完全不熟悉,但我相信對於這種用土袋子堆積的摔角場、圍起兜襠布的男人、在屋外步行的穿著西裝的兔子等,弗洛伊德必能看出它們的意義。
前方可以見到稻村崎站的小月台了。從左右車窗望出去似乎沒有類似文章中所描述的風景,但我還是準備在此下車。先在這附近轉轉,若找不到那樣的場所,再搭江之電電車繼續往前走也可以。
沒有站前廣場,走下月台前方的階梯,面前就是馬路。我向海岸方向走去,很快就來到塞滿汽車的國道。往右一看,有一棟掛著牛角形招牌的建築物。噢,那就是烤肉餐廳了。在餐廳后側,聳立著一棟白色建築,我立即向那邊走去。右手邊是江之電的鐵軌,但在鐵軌那一邊似乎沒有樹林,雖然有幾棵樹,但絕不可能隱藏恐龍之類的動物。
我沿著國道走,太陽光還是像夏天那般猛烈,但不感到熱,照得人很舒服。由於國道上車聲隆隆,海浪的聲音便完全聽不到了。不過,還是不時傳來海灘上年輕人的歡笑聲。我也聞不到海水的氣味,只有汽車排出的廢氣味道。
左手邊,被正午陽光照得刺眼的海面一望無際。近處,有幾張掛了風帆的滑水板在海面迎風漂浮;遠處,則可以看到聳立著鐵塔的江之島。這些景物與文章的描述吻合,而且是驚人地一致,反而令我感到些許不自在。
我走到烤肉餐廳前,看到一個由黑色鐵枝組合的燒烤爐上擺著黑色鐵皿,爐子里炭火熊熊,肉香四溢。證實是烤肉餐廳后,我再向對面走去,那裡果然有一棟反射著耀眼陽光的白色大樓。大樓朝海一側凸出許多陽台,金屬欄杆和上方的狹窄空間,向著海洋整齊排列,令人聯想到蜂巢。
一樓是停車場,停著一大排高級轎車,但進口車並不多,幾乎都是國產轎車。或許是因為靠海,擔心車子生鏽吧,所以住客以購買國產轎車為主。再往前走,大樓的旁邊果真是一家海鮮飯店。就這樣,我找到了三崎陶太所住的公寓大樓,與文章描述完全一致。
這是現實情景嗎?我有點不大相信。駐足片刻之後,我慢慢回頭察看,發現身後不遠處就是大樓的玻璃大門。我轉身走近玻璃大門,窺視裡面情況,門裡面是寬敞的玄關大廳,牆上貼著素陶圖紋瓷磚。大廳中央豎立著一件雕刻作品,雕像的胸脯隆起,好像是一尊女性雕像,但隨著視線徐徐向下,我大感震驚:五官端正的臉、隆起的胸脯,但下腹部卻長著男性器官。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我怔怔地凝視這尊雕像。
如果按照陶太的描述,大廳里應該搭了摔角擂台。眼前見不到電梯門,應該是在大廳盡頭向右或向左拐角的地方。我正要往裡走,突然發現大廳接待處內坐著一位老人,而老人此刻正好與我四目相交,使我不得不退了出來。
我在停車場前的柏油路上徘徊,一邊搜尋位於大樓後面的商業街,一邊想:既然公寓大樓就在眼前,三崎陶太應該就住在這棟公寓大樓的四樓吧。
我站在那裡,再度眺望江之島,鐵塔依然聳立在島上,擺出一副任憑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都不變的堅毅之姿。將目光收回至眼前的國道,靠海一側的馬路上,車子還是如螞蟻般爬行著。陶太是在這條柏油路上見到穿短袖套頭襯衫的兔子嗎?現在,可以見到稀稀拉拉的行人在路上匆匆走過。
他的頭腦究竟出了什麼毛病呢?是怎麼樣的問題使他寫出那麼奇怪的文章?顯然,像我這樣的人沒有能力破解箇中奧秘。我能清楚說明的只有一點:通過站在文章所描述的場所實地觀察,證明文章中描述的事是絕不可能發生的。那完全是陶太的幻覺。
我沿著公寓大樓往右轉,走進大樓與海鮮飯店之間的小路。在陶太的夢境中,大樓外牆龜裂、瓷磚剝落,常春藤攀爬其上。但眼前的現實完全不是那回事。雖然經過了九年,外牆略為變黑,但瓷磚絕無剝落,看起來仍然非常整潔。由於我腳下是柏油路面,大樓的牆腳沒有露土之處,所以常春藤根本沒法落腳生長。在牆壁上,每一層都開了一個小窗,一樓還有門。陶太跑到大樓外經歷了不可思議的奇幻歷程后,又從這扇門回到室內。
走過公寓大樓,左邊是海鮮飯店的停車場。道路稍稍呈現出坡度,雖然走起來不至於喘大氣,但我的步速明顯減慢了。眼前就是江之電鐵路的道口,因為道口略呈彎曲,路軌也多少呈弧形。過了道口,商業街就呈現在眼前。
衝浪板商店最引人注目。在大玻璃門上畫著棕櫚樹的圖案,其中一扇玻璃門開著,裡面有一位蓄鬍子的青年正在刨木板。衝浪板商店對面是板壁上鑲著大玻璃窗的咖啡館,伸出馬路的招牌上橫寫著「BEACH」。道路不大寬,可勉強通過一輛車,看樣子是單向行車道。現場情況與文章描述一模一樣,咖啡館前面是一棟掛著「急救診所」招牌的白色三層水泥建築。
如果眼前見到的景物都是真實的,那麼能相信文章所寫的一切嗎?陶太是因為什麼理由才描寫那些與事實嚴重相悖,又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現象呢?
我很快就走過商業街,按文中的描述,這裡本應是一片小樹林,還有一座消防瞭望塔。但除了新建的住宅區外,根本看不到這些東西。當然,這不一定表示陶太在撒謊,而是見證了長達九年的變遷。或許,近幾年的建屋熱潮剷平了消防瞭望塔和小樹林,進而開發成了住宅區。如此看來,那篇文章里脫離現實的描寫,一定是出於某種理由。或許只有親身來到此地,才能體會到那篇文章的內容是有理有據的。
我拐入住宅區,小路兩邊並列著外形相似的住房,房子大門也都千篇一律。看不到塗了白漆的矮木柵和長滿青草的庭院,只有阻攔散步者的矮石牆冷淡地聳立著,令狹窄的小路更加狹窄了。儘管如此,這樣的房子也是我夢寐以求的。我沒有一天不嚮往這樣的小市民生活:一出家門,走幾步下坡路就可以見到大海,家裡有嬌妻和可愛的孩子。
沿著住宅區新造的水泥路向前走,前面又是上坡。登坡不久便看不到房子了,但也沒有綠色的樹林,兩邊都是用低矮石牆圍住的四方形空地,看來不久又會建成一個類似的住宅區。登上坡頂依然不是盡頭,前面還有一大片古老的住宅區。
陶太幻想的不可思議之處,不僅僅是隱藏在樹林里的恐龍,還有他在徘徊躑躅間,無意中走入的像幽靈街般奇異的建築群。所有建築物都是黑糊糊的,雖然是晚上,但窗口見不到一盞燈,建築物的牆壁崩塌,窗玻璃四分五裂。這樣的城市,究竟在何處呢?
文章中沒有提到陶太徘徊的時間,假如他長時間步行,或許有可能走到鎌倉站前吧。不,不可能。這座幻想的城市不過是作者夢中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怪異的城市。我自己在夢中,也曾多次夢到過這樣的景境。
我決定往公寓大樓的方向折返,一回頭,又看到大海。我慢慢走下坡道,心想又要去海邊了。
離開新興住宅區,又走回商業街。通過「海灘」咖啡館門口時,我一時興起想進去喝杯咖啡。其實我並不口渴,倒是肚子已經餓扁了,所以餐廳可能更吸引我。而且在文章中,並沒有陶太進咖啡店的記載,即便進去了,恐怕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穿過國道,我又回到大樓一樓停車場前的柏油路上,然後走到玻璃門的玄關前。這一回,我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門進入大廳,接待處戴眼鏡的老人馬上從小窗口裡伸出頭來。
簡直像到醫院去探訪病患一樣嚴格。一個普通公寓大樓的接待處,竟有如此忠於職守的管理員,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有何貴幹?」管理員的目光從鏡片上方射出,打量著我。老人不客氣的詢問聲在大廳里迴響。背後的玻璃門關閉,外面的汽車聲被隔絕。此時我的腦際驀然回想起相撲者如鬣狗般的笑聲。
「嗯,我想請問……這裡的四樓有一位名叫三崎陶太的住戶嗎?」我一邊側視雙性青銅雕像一邊問道。
「哦?」老人發怒般地尖聲問道,「你是誰呀?」
「嗯,我受人之託……」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可沒有御手洗那種信口開河的本事。「三崎陶太住在這裡嗎?」我重複問道。
「我沒聽過有這個人。」老人大聲說道。我想這管理員一定耳背。
「沒有嗎?」
「對,沒有這樣的住戶。我連名字也沒有聽過。喂,你到底是誰?」老人不耐煩地說道。
「那旭屋架十郎的房間是不是在這棟公寓大樓里?」我的口氣也不客氣起來。
「旭屋架十郎?你的腦子有沒有毛病啊?怎麼凈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老人從接待處的小窗口中伸出頭和肩膀,驚訝地說道。
「這棟公寓大樓不是旭屋架十郎擁有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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