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部長說。他的瞼已經脹得接近紅豆色了。
「你真的不知世間險惡嗎?這個世界是有遊戲規則的,你要清楚自己的立場才好。」他終於生氣了,「好了,我要去小便了。喂,沒有酒了。」他拿著酒壺,對著我說,讓我嚇了一跳。沒有酒的話,應該對店裡的服務人員說才對吧?
「等我上完廁所回來,再繼續說。」他站起來,震動了桌子,桌面上的杯杯盤盤就跟著亂動了。
部長進去廁所了。為了要幫忙叫酒,我伸手招喚店裡的服務人員,伸出去的手正好碰到吉他,便順手拿了吉他,放在腿上。當我的左手握住吉他的琴弦時,心裡竟然有一股不知名的衝動。我好像想到了什麼!
我的左手手指很自然地按著吉他弦,右手的拇指輕輕地撥動弦,彈出和音。不知不覺中,我已彈出了數個和弦。我會彈吉他!腦子裡很混亂,理不清賓士、亂闖的思緒。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嗎?我能因此想起過去嗎?但是,想起過去的事以後,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嗎?
「喂,彈《溫泉鄉的悲歌》,唱!」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突然從天而降。抬頭看,一個大塊頭的中年男子,就站在我的桌子旁。我一看就知道,這個男人和部長是同一類型的人。
溫泉鄉的悲歌?聽都沒聽過,那也不是我會的音樂吧!
部長從廁所里出來,回到我面前的位子上。
「怎麼樣?有稍微想一想嗎?」在他說話的時候,我也把吉他放回原位。
或許我應該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免得他再次講他的大道理,在這裡浪費時間。我想告訴他:我並不想在這個工廠得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或發什麼財,我只想早點回去,和良子在一起。
「再經歷幾年,你就會明白……喂!」部長的杯子空了,他把杯子遞到我面前,我只好乖乖地幫他倒酒。
「實在是一個彆扭的傢伙。不過,你還懂一點對長輩的基本禮貌。要不要我教你一些事呀?否則你不僅無法出人頭地,也沒有女人會喜歡你的。」
「部長,我想說幾句話。」我說了,「我不會給任何人製造麻煩的,我會很努力,並且非常認真的工作。」
部長看著我,好像有點吃驚的樣子。然後說:「那又怎樣?身為工廠的員工,既然拿了薪水,本來就應該努力、認真的工作。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他一口氣喝掉杯中的酒,又把杯子遞到我面前。這回我沒有理他,決定把話說清楚。
「我會認真的做好理所當然的事。我的意思是:不愛說話、討厭鏡子這種事,並不會麻煩到別人吧?不喜歡喝酒,也……」
叩、叩!突然有人敲我的頭,是剛才那個叫我彈溫泉鄉的悲歌,坐在隔壁桌,看起來年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
「喝酒有什麼不對?人和人之間好好相處有什麼不對?這些都是人應有的行為吧?最近的年輕人真是太張狂了!」他一邊吼叫,一邊不停地敲我的頭。
我站起來,不假思索地揮出右手,拳頭直接落在這個五十歲男人脹紅的臉的中央。他先是一個下蹲,跌坐到同伴的背上,接著便整個人呈大字形,趴在桌子上,桌面上的器皿因而散落滿地。
這個突如其來的情形,讓周圍的男人都站起來,情勢立刻變得很緊張。這些男人好像都是那個五十歲男人的嘍啰。其中一人抓起身旁的吉他,把吉他當作斧頭,往我的頭部劈下來。我舉起雙手防禦,對手立刻改變攻擊的方向,吉他直攻我的腹部。下一瞬間,吉他粉碎了,弦也斷了,我跌倒在地上。
「可惡!」我使儘力氣狂叫,聲音一點也不像平日的我。雙重人格!我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我的體內有另外—個我,這個另外的我跳起來,全力衝撞眼前剃著五分頭的男人,然後就是一陣猛踢,一腳、再一腳,怎麼樣也停不下來。
有人從我背後抱住我,我除了下意識地用手肘去抵抗外,腦子裡什麼想法也沒有。接著,我的頭部左側感到一股強大的撞擊力量,強烈的暈眩感立刻接踵而來。在我昏倒以前,我想到的是:有人拿椅子打我。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潮濕的黑色石頭地面上,水不斷地落在我的臉、肩膀和頭髮上。這是雨水。我想站起來,但使出吃奶的力量后,卻只能翻個身,從仰躺的姿勢,變成趴著。我大概是被人扔出酒館了!雖然想立刻沖回酒館里理論,無奈沒有那樣的力氣。
「無藥可救的傢伙!」部長說。他站在不會淋到雨的屋檐下。
我的視線回到地面,發現潮濕的石頭地面上,有一些血跡,而且我的嘴角也破了。血液獨特的鹹味,在嘴巴里擴散開來,潛藏在內心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是殺氣!這個像預感,也像記憶一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感覺」,讓我處於絕望的心情之中。
我記得這種感覺,也記得血液的味道,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看來我確實不是一個正經的人!這個念頭一起,我的胃部就開始翻騰,胃液也開始逆流,流竄到喉嚨,幾乎要嘔吐出來。
好像有人用穿著皮鞋的腳,用力踩踏我的胃一樣,胃液終於竄出喉嚨,象牙色的液體從我的嘴巴噴出來,飛沫濺到鼻尖。
我痛苦地趴著,鼻頭上凈是骯髒的東西,酸臭的胃液如絲線般地從我的嘴角,滴落到地面。胃裡的翻騰停止了,胃液不再竄出,但是從嘴角延伸出來的細絲,仍然垂在我的嘴唇與地面之間。好像自己就是這樣和地面有著牽繫中了。
雨落下來,沖淡了地面的嘔吐物與血跡。雨水變成淡紅色。心裡正納悶,隨即發現那是血。我凝視著那血水,慢慢地起身,跪坐在地上。頭很痛,肚子也痛,全身都在痛,連精神都痛了。所有的痛,都聚集在一起了。
「真是的!」部長一邊說著,一邊輕拍、撫摸著我的背。他的聲音里有幾分怯意,讓我覺得有些意外。
「沒事了。」我說,「真的沒事了,我可以自己一個人了。」
撫摸我背部的手離開了,部長也從我身邊消失了。我突然想起那個時候:良子也以這樣的跪坐之姿,面對那個戴墨鏡的男人。
當時的良子,心中一定也有我此刻一樣的悲慘感覺吧!真不該和部長來喝酒,以後不會再來了。只要良子在我身邊,我就別無所求,再也不要和別人喝酒。
明天還是要去領工作獎金,然後買個什麼東西送給良子吧!
對了,不能繼續坐在這裡,該早點回去才是。我慢慢地站起來,低頭看著曾經被我的嘔吐物與血液弄髒的地面。
因為下雨的關係,液體的嘔吐物已經淡去,只留下一些固體的嘔吐物,像是我剛才承受過痛苦的一道證據。
第八章
我像爬一樣的,回到元住吉的車站。雨還沒停,每走一步,都會讓全身一陣疼痛,我只好慢慢走著。
上樓梯還好,下樓梯時的動作,真是讓我痛苦萬分。手按著胸和肩,走出剪票口,我知道站員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但是我目不斜視,一直線地朝通往地面的樓梯走去。突然間,我的眼角看到柱子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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