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真有這種事呢!當然,如果慫恿得不是火候,脾氣倔強的春琴不一定會中這些人的圈套。不過,這時恐怕連春琴也不覺得佐助可惱,而是在心底里湧起了春潮呢。不論怎麼說,春琴既然提出要收佐助為徒弟,這真是春琴的雙親、手足和眾僕人求之不得的太好事。至於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縱然聰穎過人,究竟能不能作起師傅來教徒弟,這件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在於這樣一來,春琴可以有所排遣的話,別人就感到上上大吉了。也就是說,這不啻是布置了一種「辦學校」的遊戲,命佐助當個遊戲對象罷了。所以,與其說這是為佐助著想,還不如說這是為了春琴而安排的才對。
但是,從結果來看,倒是佐助獲得了多得多的利益。《春琴傳》中雖然載有:「每日克盡學徒之責后,勻出固定時間,奉手請益。」但是佐助每天給春琴當引路人,一天中有好幾個小時花在伺候春琴上,加之被春琴喚到房裡去上音樂課,佐助也就無暇顧及店務了。安左衛門雖然覺得把一個本為了日後經商來學本領的孩子派去陪自己的女兒,實在愧對遠在家鄉的孩子的父母,但想到自己女兒的歡樂比一個學徒的將來更重要,況且佐助本身也希望如此,安左衛門覺得那就不要多言,聽其自然——反正,暫且就這麼走著瞧吧。佐助用「師傅」來稱叫春琴,便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春琴下令說,平時可以稱「小姑」,但上課時必須稱「師傅」。她自己也不用「阿佐」喚他,而是直呼「佐助」。一切悉仿春松檢校對待其弟子的樣子,相互間嚴執師徒之禮,一絲不苟。
事情一如大人們所希望的那樣,無邪的「辦學校」遊戲在繼續,春琴也樂在其中,忘掉了孤獨。但是月去年來,兩人根本沒有表現出要中止這種遊戲的樣子。這麼過了兩三年,師傅也好,徒弟也好,竟然都脫出了遊戲的境域,漸漸地「假戲真做」了。春琴總是在下午兩點鐘左右去韌地的檢校家學藝,上課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回到家中后得複習當天的功課,直至薄暮時分,而在晚飯之後,她時常興緻很好地把佐助喚至樓上的閨房裡,教佐助學藝。天長日久,這漸漸地成了一項每日不可脫的正業了。有時候晚至九點鐘、十點鐘,春琴仍不放佐助過門——「佐助,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不行,不行!你就是彈到天亮,也得給我彈出來!」——春琴這種嚴厲的訓斥經常使樓下的僕人們聽了為之咋舌。有的時候,這位小小的女師傅還一面罵著「笨蛋,真是太不開竅啦」,一面用撥子敲佐助的腦袋,而作為徒弟的佐助便嗚咽地抽泣著。這已是屢見不鮮的現象了。
眾所周知,從前課徒學藝,管教得也十分嚴格,徒弟得刻苦練習,備嘗艱難,有時還要受師傅的體罰。在今年(昭和八年)①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聞》②的星期特刊上,載有小倉敬二君寫的報道文章,題目是《木偶凈琉璃藝人血淋淋的學藝記》,文中說,攝津大掾③死後的名手,即第三代越路太夫④,他的眉間留有一大塊傷疤,形如新月,這是他的師傅豐澤團平⑤罵著「你到何時才能記住哪」的時候,用撥子把他掠倒在地造成的。又說,文樂座的木偶戲演員吉田玉次郎的後腦也留有同樣性質的傷疤,這玉次郎年輕時陪師傅——大名人吉田玉造——演《阿波的鳴門》⑥,師傅在「捕捉」一場里主持十郎兵衛這個木偶的表演,五次郎負責操縱這木偶的腳的動作。當時五次郎無論怎麼努力讓十郎兵衛的腳擺出規定的程式,還是不能中師傅玉造的心意,只聽師傅罵了聲「笨蛋」,操起格鬥用的真刀,猝然朝徒弟的後腦啪地砸了下去,被這刀留下的傷疤至今猶新呢。而這位砸了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他自己的師博金四掄起木偶十郎兵衛砸破過腦袋,木偶被血染紅了。玉造向師傅要來了那隻砸飛了的血跡斑斑的木偶的腿,裹上絲綿,收在白木箱里,還不時取出來,象在母親的靈牌前叩頭似地禮拜一番。玉造常常哭著對人說:「要是沒有挨木偶的狠揍,說不定自己就以平庸的藝人而終此一生了。」
①昭和八年是1933年。
②《大阪朝日新聞》創刊於明治十二年一月二十五日。《東京朝日新聞》創刊於明治二十一年七月十日。現在已合為《朝日新聞》。
③指竹本攝津大掾(1836—1917),越路大夫二世,有盛名。
④指攝津大掾的門徒竹木越路太夫(1865—1924),1903年繼位。
⑤豐澤團平(1827—1898),操三味線的名家。
⑥指平松半二等人合作的凈琉璃《傾城阿波鳴門》,藩士阿波十郎兵衛是主角之一。
上代的大隅太夫在學藝時期里,一看就象條笨牛,遂有「阿獃」之稱。但他的師傅倒是那位有名的豐澤團平,俗稱「大團平」,是近代三味線的巨匠。有一年盛夏時節,在一個悶熱的夜晚,這位大隅在師傅家學《樹蔭下的交戰》①中的《壬生村》,其中有一句詞兒叫「放護身符的袋兒是遺物哪」,大隅怎麼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覆復念了許多次,仍舊得不到師傅的首肯。師傅團平放下蚊帳,在帳子里聽,大隅卻在蚊子的叮咬下,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無休止地反覆著。夏夜易逝,這時天色開始發亮了。師傅呢,大概是累了吧,象是睡著似的,但始終沒說「可以了」。而「阿獃」也真有特點,竟然拚命堅持著,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念。後來才聽到團平在蚊帳里說:「行了。」原來這位象是睡著似的師博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呢。
①這是一出凈琉璃,頗有名。《壬生村》是其中的第九段。
大凡這一類的軼事,真是不勝枚舉,絕不限於凈琉璃的太夫以及木偶戲演員,在生田流派別的箏以及三味線的傳授上,也有同樣的情況。而這方面的師傅多為盲人檢校,不具者通常會有的脾氣執拗的人也多,嚴厲苛待徒弟的現象看來不會沒有。春琴的師傅春松檢校的課徒法也是素以嚴厲著稱的,這一點己如前述,其動輒開口大罵,並掄拳教訓。由於這些師徒往往都是:為師者是個瞎子,為徒者也是個瞎子,所以徒弟挨罵受打時,每每漸向後退避,遂有抱著三味線從二樓亭子間的樓梯上滾落下去的事件發生。後來,春琴懸起「琴曲指南」的牌子課徒之後,就以授藝嚴酷聞名,其實,這仍然是承襲了其先師的舊法,是由來已久的傳統,不過,春琴是在教佐助的時候起就開始採用這一套教法了,也就是說,這種辦法早在春琴於幼年時期任女師傅的遊戲時已經萌芽了,後來逐漸完整起來,變成了這副真面目。
有人說,男子作師傅,苛責徒弟的事可說不勝枚舉,但是,一個女子對待徒弟竟然又打又罵——象春琴這樣的例子,似乎不多見。看來,春琴大概有幾分殘虐的本性,她可能借口教藝,來享受一種變態的兩性方面的歡樂。這一些猜測究競是否符合事實,而今當然很難下結論,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清楚的——孩子在作「假燒飯」的遊戲時,必定完全模仿大人的樣子,春琴自己雖然受到檢校的寵愛而皮肉未曾挨過棍棒,但是平時耳濡師傅的言行,幼小的心靈里懂得了為人師者就是那麼乾的,於是早在遊戲的時候已經模仿起檢校的言行,應該說這是很自然的現象,日積月累,也便成了一種習慣。
佐助大概是個愛哭的孩子。聽說每次挨了「小姑」的責打,他總是得哭。這個人也真是沒出息,竟會放聲大哭。所以別人聞聲后,便會蹙起眉頭說,「小姑又開始責打了。」最初只是打算讓春琴教了玩玩的大人們,至此也相當為難。每天晚上遲至夜深時分的古箏聲和三味線聲就夠吵人了,如今加上春琴不時傳來的大聲叫罵,又夾著住助的哭泣聲,直到深更半夜還不絕於耳。於是女僕們覺得佐助很可伶,尤其感到這樣下去對春琴是不利的。她們實在不忍再袖手旁觀了,便衝進學藝的地方,力圖制止地說:「呀,姑娘,這是何苦呢?不必有失身份去為一個毫無出息的孩子動真嘛。」然而春琴聽后,神情肅然,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地說道:「你們懂得什麼!少管我的事!我得認認真真地教,這不是兒戲。正是替佐助著想,我才這麼一絲不苟。不管怎麼罵他,虐待他,學藝總是學藝嘛。你們不明白嗎?」
《春琴傳》記載此事,說春琴毅然決然地慷慨陳詞曰:「爾等敢欺吾年少而犯藝道之尊嚴乎!吾縱然年少,既課徒授藝為人師,當有為師之道。吾授藝佐助,本非一時之兒戲。佐助生性酷愛樂曲,然身為商號學徒,無力就學於檢校名師,遂埋頭自學,可憫可憐。吾雖未成材,欲代而為師,竭力盡心使其如願以償。爾等怎能明曉此理?速速退出!」並記有:「聞者服其威嚴,驚其辯舌,嘗屈身而退。」由此可以想見春琴那義正辭嚴的凌人氣勢。
佐助雖然遇事啼哭,但聽了春琴的這一番話,也感慨萬分了。佐助的哭泣,不光是學藝艱苦所致。這位主人兼師傅的少女如此激勵自己向前的感激心情也使佐助的眼淚奪眶而出了。因此,碰到任何艱難困苦,佐助也不逃避。他一邊流淚一邊堅持著苦練,直到春琴說出「行了」的話來。春琴的情緒時好時壞,天天在變。劈頭蓋腦罵一通就算是不錯的,她有時默默地蹙緊眉頭,強而有力地把三味線的三根弦彈得嘣嘣響,或者命佐助一個人彈著三味線,她自己不置可否地靜靜聽著。正是在這種時候,佐助最最想哭。
一天晚上,在練習《茶音頭》的無唱部分的調子時,佐助領會不了,老是記不住,練了許多遍,還是弄錯。春琴不耐煩了,便象平時那樣,把三味線放下,一面用右手猛打著膝部,一面口誦三味線的曲子:「喏!嘰哩嘰哩咖,嘰哩嘰哩咖,嘰哩咖,嘰哩咖,嘰哩卡—嘰台,嗒支嗒支咯。喏!咯咯嗒。」後來,默默地不表示任何意見了。
佐助無所措手足,卻又不能就此而止。他腦子裡在作著各種猜測,手裡練習不止,但是老不見春琴表示首肯。於是佐助只覺得頭腦發脹,彈得一遍不如一遍,身上冷汗直冒,便無力顧及什麼調子,只是一味地亂彈。而春琴在一邊寂然無言,把嘴閉得更緊,眉梢處深深地皺起,竟然紋絲不動。這副樣子維持了兩個多小時。直至母親阿繁身穿睡衣走上來,溫言勸慰道:「用功也得有個限度,過了分的話,對身體是有害的呀。」遂把師徒倆分開了。
第二天,雙親把春琴叫到膝前,懇切地加以勸導,說:「你認真負責地教佐助,這當然很好,但是打罵徒弟,這可是屬於人所公認的檢校先生的事哪。你的水平再高,畢竟自己還在拜師學藝。眼下就模仿師傅的這種做法,準會留下自滿的根子。在學藝方面,大凡有了自滿情緒,便不會上進。再說你這麼一個女流,竟然緊逼著男學徒,很難聽地罵什麼『笨蛋』,聽了實在不順耳。這一點你必須自重哪。今後你得規定好授課的時間,不要弄到半夜裡,因為佐助的哭聲影響了大家睡覺,很不象話。」
父母親從來不曾這麼教訓過春琴,所以春琴聽了也無言以對,表示聽從。但這也只是表面的現象,實際上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春琴反而嫌佐助窩囊,表示出:「佐助也真是沒出息,身為男子,連一些小地方都忍受不了。竟然會放聲哭出來,人家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就來責怪我。若想在學習上突飛猛進,即使筋骨疼痛難熬,也得咬緊牙關忍受才行。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我又何苦收他為徒呢!」後來,佐助碰到天大的困苦,也不再吭一聲了。
鵙屋夫婦見女兒春琴雙目失明之後,心地漸漸不善,而課徒授藝以來,作風也變粗暴了,思之頗為擔憂。說實在話,姑娘有佐助為伴這事,是既有利也有弊的。佐助能替姑娘解憂,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佐助凡事一味遷就,這就會漸次滋長姑娘的壞脾氣,結果,很可能導致姑娘將來成為一個剛愎自用的人。這使老夫婦感到痛心疾首。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吧,佐助在十八歲那年的冬天,聽任主人的安排,拜在春松檢校的門下學藝,也就是說,春琴不直接教他了。這大概是因為:在春琴的雙親看來,姑娘照搬師傅的那一套固然非常要不得,但是姑娘的品行每況愈下的話,就更不好了。於是,佐助的命運也在這時候決定了。從此,佐助完全擺脫了商店學徒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實的春琴的引路者,並作為同門弟子,同去檢校家學藝。對此,佐助本人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衛門也竭力向佐助在家鄉的父母陳說原委以求諒解,願他們放棄命子經商的打算,說這裡可負責佐助將來的生活,保證決不會棄之不管。由此可見,這位東家已把話講到底了。安左衛門夫婦可能已有慮及春琴的將來而想招佐助為婿的意思,認為姑娘是個殘廢,頗難有門當戶對的姻緣,而眼前的佐助,倒是覓之不得的現成良緣。應該說這種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三章
在隔了一年,也就是在春琴十六歲、佐助二十歲的時候,老夫婦倆方始婉轉地提出了這件婚事,但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春琴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極為生氣地表示:自己此生根本不想結婚,而象佐助這樣的對象,更是想都不曾想過。然而,一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一年之後,母親感到春琴的身體有些異樣。心想:難道真是……?母親暗中留神觀察,覺得確有異常,心想:待到十分顯眼后,眾僕人就會飛短流長、喋喋不休了,而眼下尚可有彌補之法。便瞞著春琴的父親,私下去詢問春琴。得到的回答卻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遂難以進一步詢問下去,但心裡總打著這個問號。這麼過了一個月左右,事實真相終於掩蓋不了啦。春琴這次很爽快,承認已有身孕。但是不論怎麼盤問,她也不肯吐露男方的姓名。一定要她說的話,她就表示「已有約在先,互相替對方保密」。若問。是不是佐助」,就矢口否定:「我怎麼會同這種學徒去風流呢?」店裡的人都估計對方是佐助,但是春琴的雙親鑒於春琴去年的那一番話,倒認為未必如此,因為兩人真有這等事情的話,無論如何躲不過眾人的跟睛的,兩個沒有經驗的少男少女再裝得若無其事,也瞞不過人的。而佐助自與春琴同門學藝后,也沒有以往那種同春琴對坐到夜闌的機會了。春琴除了有時以大弟子對待小師弟的樣子指點佐助外,無時無處不以高人一等的富家姑娘自居,對待佐助,絕不超出對待一個引路人的標準。為此,店裡的人本都不曾想過這兩人之間會有什麼別的瓜葛,而是一貫認為他倆的主僕關係嚴格過分,簡直缺少人情味。若是盤問佐助,說估計男方準是檢校門下的某一個弟子,而佐助會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表示出他自己同這件事毫無干係,當然更無須多言會知道男方會是誰。然而,這次被喚至女主人面前的佐助,神情不安,形跡蹊蹺,令人更生疑竇,盤問之下,破綻百出。佐助說著「實在是因為一講出來,小姑就要克我哪」,哭了起來。女主人說:「不,不。你庇護小姑,這當然很好,但是主人的話,你為什麼不肯聽呢?你這樣隱瞞下去,反而對小姑無益。你務必要把男方的姓名講出來。」任你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吐露真情。然而,最後還是可以體察到他的言外之意——這男方乃是他佐助本人。佐助表示:已同小姑約定決不講出來,心裡害怕背約,無可奉告了,務請諒察。
鵙屋夫婦見生米己煮成熟飯,心想,罷了,罷了,若男方就是佐助,倒也是好事,既然如此,去年欲促成這件婚事時,為什麼要那樣言不由衷呢?姑娘家的想法,也真叫人難以捉摸。憂愁之中倒也定心不少。於是想早日讓他倆完婚,以免旁人說長道短,便再次對春琴提及這件婚事,春琴驟然變色,說道:「又來提這件事了!我不要聽這種話。我去年已經說過了,佐助這樣的人,根本無須考慮。父母愛憐我,我不勝感激,但是我無論怎麼不方便,也絕不會考慮嫁給一個僕人。要不,我也對不起肚裡這個孩子的父親哪。」但是問她「肚裡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便答道:「這一點請勿再問,反正我不會嫁給佐助的。」這麼看來,佐助的話又有些靠不住了。究竟誰的話可信呢?真叫人搞不清楚,但是冥思苦索之後,覺得男方恐怕非佐助莫屬,也許眼下不好意思而故意表示反對,日後當會吐露真意的吧。於是不再向下追問,決定在臨盆之前,讓春琴先去有馬溫泉再說。
在春琴十七歲那年的五月里,她在兩名女僕的陪同下去有馬溫泉療養,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份,春琴在有馬溫泉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孩。孩子長得同佐助維妙維肖。事情總算有了端倪,然而,春琴不僅根本不要聽完婚的事,還矢口否認「孩子的父親就是佐助」。事出無奈,便讓兩人當面對質。春琴正顏厲色地說:「佐助,你怎麼說了那麼些令人生疑的話呢!這叫我怎麼做人?你要明確地談清楚,我不能蒙受不白之冤。」佐助見春琴這麼定了調子,誠惶誠恐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我的少主人胡來的呀。我自當小學徒時候起,就一直蒙受少主人的大恩大德,我怎麼會滋生出那種大逆不道的邪念呢?真是想都不曾想過。這是冤枉的呀。」佐助這次按照春琴定下的口徑,徹底加以否認,事情擱淺了。於是主人說道:「不過,這嬰兒很可愛,是不是?你既然如此頑固不化,我們也不能留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嬰兒呀。你決意拒絕這件婚事,我們雖然不勝可憐這嬰兒,也只好把嬰兒抱走,送到別的地方去了。」春琴見對方用嬰兒來要挾自己吐露真情,便以冷冷的神情答道:「那就悉聽尊便,把嬰兒抱走就是了。對我這個獨身主義者來說,這嬰兒只會束縛我的手腳。」
春琴生下的孩子便在這時由人抱走了。這嬰兒生於弘化二年①,所以想必現在不會在世了,事實上也無從得悉嬰兒當時的去處,反正是由春琴的雙親一手處置的。春琴就這樣堅守著防線,終於使懷孕一事稀里糊塗地交待過去了,不知不覺間,她又神情自如地由佐助攙引著,去學藝了。而這個時候她同佐助是什麼關係,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要是讓他倆把這種關係正式定下來,他倆都至死不承認。於是,深知女兒脾氣的父母親只得採取默許的態度。
①弘化二年是1845年。
他倆就處在這種既象主僕,又象同門的弟子,也象戀人的曖昧狀態下,過了兩三個春秋。接著,就在春琴二十七歲的時候,春松檢校去世,春琴便藉此機會宣告獨立,掛起課徒的招牌。她離開雙親,在淀屋橋一帶另立門戶。佐助也同時跟隨春琴走了。看來是因為春松檢校生前已承認春琴的實際水平而同意她隨時都可另立門戶課徒的。檢校從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個字,給她起了一個名字——春琴。在隆重的演奏場合,檢校有時同春琴合奏,有時讓春琴彈唱高音部分,屢屢抬舉她。也許這就成了檢校去世后,春琴自然能另立門戶課徒的條件了。
不過,從春琴的年齡和境遇等情況來衡量,想不出她有什麼必要這麼猝然自立門戶。這恐怕是慮及和佐助的關係一事吧。因為兩人的關係已是公開的秘密,若是始終令這種關係處在暖昧的狀態下,就會造成不利於控制眾店員的局面,於是採用了這個由他倆另立門戶同居的權宜之計。估計春琴本人也難以拒絕這樣的安排。當然,佐助去淀屋橋之後,一切待遇照舊,始終是一個引路人。而檢校去世后,佐助得以再次師事春琴。這時,他倆可以無所顧忌,一個稱叫「師傅」』一個直喚「佐助」了。
春琴很不願意使人感到她同佐助象一對夫妻,她嚴格地按照主僕之禮,師徒之別行事,對談吐中的遣詞等小節問題也絕不掉以輕心,規定好該怎麼說,一旦偶有疏忽,儘管佐助低頭致歉,春琴也不肯輕易原諒,一味地訓斥佐助失禮。據說不知底細的新入門的徒弟見他倆如此相待,從來沒懷疑過他倆另有什麼關係。又據說,鵙屋家的店員們曾在背後議論:「那末,這位小姑是以什麼神情向佐助一訴愛慕的呢?真想去偷聽一番。」
那末,春琴為什麼要如此對待佐助呢?原來,大阪這地方至今在婚事問題上,依舊強調門第、財產和格調,比東京還厲害。由於這兒本就是以商人為重的地方,所以封建的世俗習慣是可想而知的。那末,舊式世家的小姐當然要保持矜持。而象春琴這樣的姑娘怎麼肯在世代作人家僕的佐助面前低頭呢,這當然是無法想象的事。
再則,春零可能有著盲人固有的乖僻心理,她不願示弱,不願受人嘲笑,這種任性好強的情緒在激烈地支配著她。可見,春琴很可能認為把佐助尊為丈夫,乃是對自身的一大侮辱,得對這些事情好好地斟酌斟酌。這也就是說,春琴恥於同身份低下的人在肉體上有所結合,這大概就從相反方面導致她疏遠佐助了。那末,春琴這不等於是把佐助看作自己生理上的必需品啦?看來,這一些所作所為都是春琴有意識的行動。
《春琴傳》曰:「春琴起居有潔癖,不衣些微污垢之服,內衣之類,每日更換,命人洗濯。且朝夕使人勤掃居處,一絲不苟。每坐,必先以手指觸抹座墊及地席,一一查驗,纖塵不能容。嘗有一門徒病胃,口中氣味難聞而不自知,徑至師傅前學藝。春琴照例當胸一劃,三根弦鏗然作響,遂放下三味線,雙眉緊鎖,一語不發。此徒不明所以,誠惶誠恐,叩問情由。及至再而三,則曰:吾縱失明,鼻嗅甚好,汝速去漱口。」
唯其是盲人,才有如此的潔癖吧。而這種人成了盲人,伺候者之苦,簡直難以想象。所謂引路者,顧名思義,只須引路就行,然而,引路者竟然還得承擔本非職責範圍內的飲食起居、入浴如廁等日常瑣事。不過,佐助自春琴幼年時起,已在擔任這一些任務,熟諳春琴的習性,所以非佐助,也無人能使春琴中意。若謂佐助是春琴必不可少的對象,毋寧說正是指的這一點。
且說春琴在道修町住的時候,不能不對雙親和同胞手足有所顧忌,觀在當了一家之主后,這潔癖和任性便變本加厲地壓來,佐助要做的事情就日益煩多了。那個叫鴫澤照的老嫗曾說過一段《春琴傳》不載的情況:這位師傅上過廁所后,從來不用洗手,因為她每次上廁所,自己絕不動手,一切悉由佐助代理。洗澡時也是如此。據說身份高貴的婦人對於讓人擦洗全身一事,是毫不在乎的,根本不感到有什麼羞恥,而這位師傅對待佐助的態度,也同貴婦人沒什麼分別。這大概是她雙目失明的關係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幼年起已習慣如此,如今就不會產生任何興奮的情緒了。
此外,她很講究打扮,雖然雙目失明以來沒能再照鏡子,但對自身的姿色之美,抱有不尋常的自信。她在衣著和髮式的諧調等方面,花了不少精力,這同眼睛好好的平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看來,記憶力很好的春琴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九歲時的相貌。還有,她一直聽到人們誇獎和恭維她,所以心裡十分清楚自己的姿色是不同凡響的。於是,春琴在打扮自身上,可謂不辭辛勞。她平時餵養著黃鶯,常常取黃鶯的糞,拌入糠粉後備用。她很珍愛絲瓜的汁水。要是臉部和手腳上的肌膚不滑潤,她就滿心不樂。皮膚粗糙乃是她的大忌。大凡使用弦樂器的人,出於撥絲按弦的需要,極重視左手手指甲生長的情形,每三天就得剪一次,還須用挫刀挫過。除了左手,右手和腳也都得剪過。說是剪指甲,其實那指甲不過長了一毫米兩毫米,看起來根本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但她總要命人剪得齊齊整整,不容走樣。剪過後,她用手一一模著檢查一遍,絕不許有絲毫的失常。事實上,這一切事情是由佐助一個人包掉了。佐助在伺候完這些事之後,才有暇學藝。有的時候,他還得代師博指導那些學業落後的門徒。
所謂肉體關係,本是多種多樣的。比如說佐助,他對春琴的肉體,纖毫悉知,無所不達,結下了一般夫婦和戀愛對象根本無法企及的密切因緣。這與後來佐助瞎了雙眼后還能不離身地伺候春琴而無大過,是不無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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