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佻女人!你聽見了吧,路易?看看她,你的沃洛伊斯!你瞧她那副德性樣子,就像一個沒人要的酒巴女招待!你還是讓她稍停一會兒吧,行嗎?」
突然,讓-路易的拳頭砰地一聲捶在桌子上,震得盤子碟子都跳了起來,他大聲喊著:
「安靜,你們兩個神經錯亂的老瘋子!」
她們倆馬上把矛頭指向了他,對他大加咒罵:
「懦夫!——偽君子!——說謊話的傢伙!——你這個狡猾的虐子!——真不知道一個自甘墮落的女人生下的兒子能好得了多少!——」
一連串兒的辱罵就像雨點一樣,劈頭蓋瞼落在他的身上。他用手指堵住耳朵,痛苦地折騰著自己的身體,他坐在桌子旁,一點耐心都沒有了。
他有必要剋制一下自己,以免再落入他的敵對一方手裡。
雷萊恩悄悄地說:
「現在到了該進去的時候了。」
「進去,和那幾個已經被激怒的人們去湊熱鬧嗎?」霍賴絲反對進去。
「正是這樣。我們當面戳穿他們的假面具,那就更好。」
雷萊恩作出決定以後,就走到了門口。他打開門,進了那間大廳,他的身後跟著霍賴絲。
他的出現引起了屋子裡幾個人的一陣驚慌失措。兩個老太婆停止了喊叫,但是,她們倆的臉還是深紅色的,她們倆氣得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讓-路易臉色蒼白,站了起來。
雷萊恩正是利用了這次很平常的混亂,精神勃勃地說:
「請允許我作一下自我介紹。我是普林斯-雷萊恩,這是丹尼爾夫人,我們都是熱納維埃夫-埃馬爾小姐的朋友。我們按照她給我們的名字,找到了這個地方。
我有一封她寫給你的親筆信,先生。」
已經被新來者弄得困惑不解的讓-路易,一聽到熱納維埃夫的名字,他的臉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面對雷萊恩彬彬有禮的舉動,他不知道雷萊恩到底在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作出答覆。他想,現在輪到自己作介紹的時候了,就把這兩個老太太介紹一下吧,可是,他無意中卻說了這些令人驚奇的話:
「我的母親,德安博里瓦;我的母親,沃洛伊斯。」
好一陣子,沒有一個人講話。雷萊恩給她們鞠了一躬,霍賴絲卻沒有明白過來,她應該和她們——母親德安博里瓦夫人,還有母親沃洛伊斯夫人——握一握手。但是,這時卻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情,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同時都想抓住雷萊恩掏出來交給讓-路易的那封信,而且兩個人同時低聲說道:
「埃馬爾小姐!她真是沒皮沒臉!厚顏無恥!」
讓-路易拿回了自己的信以後,揪著他的母親德安博里瓦,就把她從這個房間里推了出去,推進了左邊的一個門裡;接著,他又把母親沃洛伊斯從這個房間里推了出去,推進了右邊的一個門裡。然後,他返回來接待兩位來訪者。他拆開信封,拿出信,小聲地讀了起來:
我在一個星期之內就要結婚了,讓-路易。快來救救我吧,我求求你!我的朋友霍賴絲和雷萊恩會幫助你克服使你受到挫折的困難。相信他們吧。我愛你。
熱納維埃夫看上去他是一個有點兒沉悶的年輕人,又瘦又長,黑黝黝的臉,顴骨高高突起。
可以肯定,他正在忍受憂鬱和痛苦的磨難,這些情況熱納維埃夫曾經提過。的確,從他那疲憊不堪的面容和悲傷焦慮的眼睛中反映出來的痛苦跡象,是顯而易見的。
他一邊意亂情迷地看著自己的周圍,一邊不知不覺地反覆叫著熱納維埃夫的名字。
看起來,他本想就這件事作出解釋,但是他沒能找出一句可以說的話。這種突然的介入就像一次料想不到的進攻,讓他真不知道如何應付是好,這使他處於極為不利的地位。
雷萊恩覺得,一開始就單刀直入,對方就不會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而且,他這個人在最近幾個月里受到他們吵鬧的滋擾,已經自暴自棄了。在這麼幽靜的地方,在難以抑制的沉默中,他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躲避在固執己見的沉默中,他不想再保護自己。然而,他怎麼會這麼做呢?現在他們又怎麼強行進入了他心煩意亂的私生活呢?
「相信我的話吧,先生。」雷萊恩鄭重其事地說,「把你最關心的事情告訴我們吧。我們是熱納維埃夫-埃馬爾的朋友,不要猶豫了,快說吧。」
「剛才,你們聽到她們吵架的時候,我簡直憋不住了,不能再猶豫了,」他說,「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先生。我要把全部秘密都告訴你,你也好把這些事情告訴熱納維埃夫。到那時,她就會明白,我不能再回到她身邊的原因是什麼了;她也就會明白,我沒有權利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了。」
他將一把椅子往前推了推,讓霍賴絲坐下。兩個男人也不需要再互相謙讓,都坐了下來。的確,他自己似乎已經有了一種寬慰的感覺,他定下心來說:
「如果我輕率地說出我的經歷,你不應該感到奇怪,先生。因為,實際上,我的經歷是真誠的,奇妙的,說了以後,你肯定會覺得可笑。命運本身往往會玩出這種低能的把戲和怪誕的鬧劇,這些東西看起來就像是那些智能狂人和醉漢發明出來的。你自己來評判一下吧。27年前,馬諾爾-德埃爾塞威莊園只是由主要建築部分組成的。在這幢房子里住著一個上了年紀的醫生。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他常常收留一兩個交錢住宿的客人。就這樣,有一年,德安博里瓦夫人在這裡度過了整個夏天;第二年夏天,沃洛伊斯夫人又在這裡住了下來。那個時候,兩個女人之間彼此並不認識。其中一個女人和一個器皿批發商結了婚;另一個女人和旺代省來的一個商業旅行家結了婚。
「說來也巧,這兩個女人在同一時期都失去了丈夫,可是,就在這一段時間裡,她們每個人的孩子眼看都要出世了。當時,她們都住在鄉下,要想進城,還有一段距離。她們都給老醫生寫了信,信上說,為了生孩子,她們打算到他的家裡來。老醫生答應了。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她們幾乎在同一天到了老醫生的家。兩間卧室已經為她們準備好了,這兩個房間就在我們現在坐著的這間屋子後邊。老醫生雇了一個護士,護士就睡在這個房間里。每一件事情安排得都非常令人滿意。兩個女人為了給沒出生的孩子趕做衣服,在一起慢慢地熟悉起來,兩個人在一起相處得好極了。
當她們得知自己的孩子有可能是男孩兒的時候,就分別為自己的孩子選擇了讓和路易這兩個名字。一天晚上,老醫生被叫出診,他和僕役一起趕著馬車走了,他留下話說,第二天才能回來。就在老醫生離開的這一段時間裡,一個在這裡干雜活的小姑娘跑出去和情人約會去了,那些惡魔般的怨恨就在這意外發生的不幸事件中釀成了。大約午夜時分,德安博里瓦夫人發生了第一次陣痛。護士布西諾爾小姐曾經受過一些助產士的訓練,當時,她並沒有驚慌失措。但是,一個小時以後,沃洛伊斯夫人也開始了第一次陣痛。兩個孕婦尖厲地呼號著,護士從一個孕婦身邊跑到另一個孕婦身邊,她的心在困惑中被攪動著。一場悲劇,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兒,一場悲喜劇就這樣上演了。布西諾爾哀嘆著自己的命運,她一會兒打開窗戶,大聲喊叫著老醫生,一會兒又跪在地上,懇求著神的眷顧和幫助。沃洛伊斯夫人最先把兒子帶到了這個世界上。布西諾爾小姐匆匆忙忙把這個孩子抱到了這間房子里,給他洗乾淨,整理好,把他放在為他準備好的搖籃里。可是,德安博里瓦夫人痛得難以忍受,正在聲嘶力竭地喊叫著;而這邊,當新生兒像一隻傲慢的小豬嗷嗷嚎叫的時候,受了驚嚇的母親卻體力衰弱,動彈不得,護士又不得不趕去照頃她。在這漫漫長夜裡,在這一片混亂中,不幸的事情又發生了:唯一的一盞油燈,由於僕人不小心忘記了加油,裡邊的油已經全部耗盡了;蠟燭也燒光了。北風在呼嘯,貓頭鷹發出凄厲的叫聲。你們可以理解,布西諾爾小姐快要嚇傻了。早晨5點鐘,就在一連串悲劇性事情發生之後,她把德安博里瓦夫人的孩子也抱到了這間屋子裡來。這也是個男孩兒,布西諾爾給他洗乾淨,整理好,把他放進了搖籃里,就趕緊出去幫助剛剛醒過來、正在大喊大叫的沃洛伊斯夫人。這時,德安博里瓦夫人又暈了過去。當市西諾爾小姐安頓好兩位母親的時候,她快要累瘋了。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又返回去照料兩個剛剛生出來的孩子。此時,她害怕極了,她已經意識到:她把兩個孩子用一模一樣的東西包了起來;他們的腳上都穿上了相同的毛線半統襪;她把這兩個孩子肩並肩地放在一起,放在同一個搖籃里。所以,現在要想分辨出哪一個孩子是路易-德安博里瓦,哪一個孩子是讓-沃洛伊斯是不可能的!當她把其中一個孩子從搖籃里抱出來的時候,她發現孩子的手已經冰涼了,這個孩子已經停止了呼吸,他死了。
他叫什麼名字呢?活著的孩子又叫什麼名字呢?3小時以後,護士拖著疲憊不堪身體,從一張床走到另一張床,懇求兩位母親原諒她。這時候,醫生髮現,這兩個女人由於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樣。護士把我從搖籃里抱出來,先來到一個母親跟前,然後再到另一個母親跟前,接受她們的愛撫,因為我是倖存下來的兒子。她們先親吻我,接著就把我推開了。因為,畢竟,我是誰呢?是寡居的德安博里瓦夫人和已故的器皿批發商的兒子呢?還是寡居的沃洛伊斯夫人和已故的商業旅行家的兒子呢?沒有一條線索能說明問題。醫生乞求兩位母親,讓他們作出一點兒犧牲,至少從法律的角度來看是這樣,人們可以叫我路易-德安博里瓦,也可以叫我讓-沃洛伊斯,但是,她們完全拒絕了。『如果他是德安博里瓦的兒子,為什麼還叫他讓-沃洛伊斯呢?』其中的一個抗議說。『假如他是沃洛伊斯的兒子,為什麼還要稱他為路易-德安博里瓦呢?』另一個人也反唇相譏。後來,我就用讓-路易這個名字作了登記。我成了一個不知道父母的兒子。」
普林斯-雷萊恩已經聽得入了神。但是就在這個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霍賴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雖然她儘力控制自己,卻還是爆發出一陣最瘋狂的大笑。
「原諒我吧,」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充滿了淚水,「請原諒我吧,我太神經質了。」
「不要道歉了,夫人。」年輕人說。他說話時,非常和氣,那是一種從忿問中解脫出來的語氣,「我已經提醒過你們了,我的經歷十分可笑;比起其他任何人來,我更知道這是多麼荒謬,多麼沒有意義。是啊,整個事情都是那麼奇怪。可是,其實,我告訴你們這件事情,不是在開玩笑,請你們相信我。這件事看起來很滑稽,而且,在這種氛圍里,這種滑稽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但是,這件事也是非常可怕的。這件事發生在誰的身上,都會這樣,對吧?這兩個母親都依戀著讓-路易,誰也確定不了自己是當了母親;誰也確定不了自己沒有當母親。一方面,這孩子可能是一個陌生人,另一方面,他也可能就是自己的血肉。她們都太愛他了,經常為了他凶神惡煞似地打起架來。後來,她們倆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她們的脾氣性格完全不同,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加上她們都認為自己可能當了母親,不願意先期離去,於是她們就住在一起。他們倆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在一起過著敵人一樣對立的生活。只是身邊從來沒有帶過武器。在這種怨恨中,我慢慢地長大了,她們倆把這種怨恨逐漸地灌輸進我的心裡。當我的一顆童心渴望著愛的時候,我就會傾心於其中一個母親。這時,另一個母親心裡就會極不情願,而且會侮辱她,以此來尋求使我受到鼓舞的方法。在老醫生去世的那一年,她們買下了這座莊園,並且在主建築物的兩側增加了兩座邊房。在這座莊園里,苦悶和憂鬱自然而然地陪伴著我,我就成了他們每天的犧牲品。小時候,我受到痛苦的折磨;長大了,我還在忍受著這種折磨,我過著一種最可怕的生活。我懷疑究竟還有什麼人比我受的苦更多呢。」
「你應該離開她們了!」霍賴絲已經不再笑了,說道。
「人不能離開自己的母親。在這兩個女人裡邊,有一個是我的母親。女人也不能捨棄自己的兒子,她們每個人都替我取了名字,並相信我是她的兒子。我們三個人像囚犯一樣被鏈在一起,我們有一連串的悲傷、憐憫和懷疑,也抱著真理總有。天會到來的希望。我們仍然在這個地方,我們三個人都住在這兒,我們之間互相侮辱,我們之間互相責罵,我們在浪費著自己的生命。咳,真見鬼!還是甩不掉這些東西。我經常想過得充實一些,但是,總是很無聊。今年夏天,我激情滿懷,深深地受上了熱納維埃夫。我想方設法地解脫自己,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說服兩個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然而,我所面臨的是妻子、陌生人的訴苦和接踵而來的憎恨。我打算用她來向她們施加壓力,可是,我失去了勇氣。熱納維埃夫留在這兒,生活在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中間,她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我沒有權利讓她成為我的犧牲品。」
讓-路易開始慢慢變得激動起來,他說最後這幾句話時,語調鏗鏘有力,似乎希望自己的行為建立在誠心誠意的動機和一種責任感之上。事實上,雷萊恩和霍賴絲已經看得很清楚,讓-路易生性異常懦弱,他對自己所處的這種可笑地位無能為力,不可能成為叛逆者;他從小忍受這種痛苦,到後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他就開始袖手旁觀;他就像一個身上壓著十字架的男人,他沒有權利把它拋開。與此同時,他又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他從來沒有當著熱納維埃夫的面提起過這些事,從來沒有從這荒唐的恐怖中擺脫出來。後來,他回到了他的囚室,由於癖好和懦弱,他就留在了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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