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啊!有小偷,有小偷!」老太太喊叫著。他用力撞拉門。那門很容易就從門槽中滑了出來,但是並沒有倒。再一次用力撞,拉門連同裡面的什麼東西一齊倒了下來,好像是茶具櫃。老太太站在窗邊,正要按電話機上的按鍵。那扇窗戶上有方格。剛志叫喊著撲了過去。「啊!救命……」他把她的嘴堵上,把電話機打掉。可是,她使出渾身力氣抵抗著,忍著腰痛的剛志,即使對手是位老太太,按住對方也不容易。手指被她咬住了,他不由得抽回手,就這麼一瞬間,她險些掙脫出去。他猛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脖子。腰部的痛感從下半身擴展到了背部,他臉上抽動著,但是不能鬆手。「來人啊!快來人啊!」把正在叫喚的她拉倒在地,想堵著她的嘴。可是,她猛烈地反抗著,不斷左右扭動著脖子繼續叫喊著。那嚅動的喉嚨像在驅使著剛志。
他把手放到腰間的皮帶上,抽出了螺絲刀,朝著老太太的喉嚨扎了過去。也許是瘋狂中用了全身的力氣,儘管沒有多大的感覺,螺絲刀還是深深地扎了進去。身體向後仰倒下去,老太太完全不動了。嘴還是大聲叫喊時的樣子,表情也停留在那時的狀態。
剛志拔出螺絲刀。那樣簡單地插進去的,可拔的時候很費勁,像是和肌肉纏繞在了一起。用力扭動拔出來以後,含著氣泡的血咕嘟咕嘟地從傷口冒了出來。他呆住了。不相信是自己做的。但眼前的老太太死了卻是事實。他盯著沾有血跡的螺絲刀,搖著頭。腦子裡一片混亂。連趕快從這裡逃走的念頭都是過了好幾秒鐘時間才出現。而且是時候好像也忘記了腰痛。把螺絲刀插回腰間,剛志站了起來,小心地挪動著腳步,每走一步,從腰間到背部都像是有電流在通過,即便這樣也不能停下來。跟爬著差不多的速度,終於到了門口。他穿著襪子走到外邊。日頭高懸,晴空萬里,四周飄散著金桂的花香。
轉到房子北側,他穿上鞋。覺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但真正麻煩的還是這以後的事。他摘下工具皮帶,藏到外套里,出了大門。好在街上還是沒有人,好像沒人聽到剛才的叫喊聲。他想首先要把螺絲刀處理掉,拿著這東西遇到警察是說不清楚的,剛志想把它扔到河裡去,這附近有很多小河。但是,能不能走到河邊去是個問題,第一次這樣疼,像是電流從背部通過,疼得要失去知覺。他忍受不住,蹲了下來。越是著急越是邁不動。
「您怎麼啦?」頭頂上有人說話,是個女人的聲音。地面上投著身影,裙子的部分在搖動著。剛志搖著頭,說不出話來。「身體哪兒不舒服了……」女人彎下腰,觀望著剛志的臉。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一看到剛志的臉,不知為什麼她的表情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匆忙走開了。脫鞋的聲音漸漸地遠去。
剛志咬著牙走起來。眼前有一座小橋,下面不是河,而是個公園。但他也朝下走去,要找個能休息的地方。大概這地方原來是河,那個公園也是狹長的。剛志尋找著能夠藏身的地方。有水泥制的像是水管似的東西,大概孩子們在中間鑽來鑽去地玩。現在沒有孩子的身影,他想去那兒,但是也許是到了極限,他倒在旁邊的草叢上。摘下手套,用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看到手掌上沾著血,他嚇壞了。不知是扎入螺絲刀還是拔出來的時候,血濺到了臉上。怪不得剛才的女人有那樣的表情。
沒過幾分鐘,剛志看到有人在從公園的一邊走過來。是兩個人,都穿著警察的制服。剛志摸了一下上衣口袋,裝錢的信封還在,裝糖炒栗子的口袋卻不知了去向,他想大概是在哪兒弄丟了。
第一章
直貴:身體好嗎?我一切還好。從前天起開始干車床的活。第一次使用這樣的機器有些緊張,但熟悉了以後覺得很好用,看到做的好的產品非常高興。
讀了你的信。能順利地從高中畢業真不容易。本來是希望你進大學的。正是想讓你上大學,又沒有錢,才幹了那件蠢事。因為這個反而進不了大學了,我真是個傻瓜。我想,因為我的事你是不是有些難過,還被趕出了公寓,大概非常為難吧?我是個傻瓜,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傻瓜。說多少遍都不夠,我是個傻瓜。因為我是傻瓜,所以我要在這裡接受改造。爭取重新做人。好好乾的話,據說可以多發幾封信,也許還可以增加探視的次數。
你在信里沒有寫,是不是因為錢的事非常為難?我悔恨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說好好工作。不要怪我無情。還是希望你好好乾,而且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希望你的能上大學。雖然很多人說,現在不再是學歷社會了,但我看還是學歷社會。直貴的腦子比我的好多了,應該去上大學。
不過,一邊工作一邊上學大概非常辛苦,我說的是不是夢話,我也搞不清楚。不管怎樣,我在裡面會好好乾的,直貴也努力地干吧!
下個月再給你寫信。
武島剛志
直貴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讀著哥哥的來信。坐在這裡是因為不必擔心有人從後面看見。公交車開往一個汽車製造公司的工廠。他並不是那個工廠的職工,只是屬於一個和那工廠有合作關係的廢品回收公司。說是公司也是虛名,據稱事務所在町田,他根本沒去過。第一天上班被指定的地點,就是這家汽車公司的工廠。兩個多月了,除周末外每天這樣的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臉也曬得黝黑。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這樣想。而且他後悔沒早點這樣干。要是早這樣干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警察來通知的時候,直貴正在家裡準備做飯。因為他要靠哥哥養活,做飯自然是他的事。雖說從不覺得自己做得好,但剛志一直說好吃。「將來跟你結婚的女人算是幸福了,不用擔心做飯的事情。不過你要是結婚了,我可慘了。」剛志總是開玩笑說。「哥哥先結婚不就得了。」「那是,有這個打算,不過順序亂了的事兒經常發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媳婦再結婚嗎?」「不知道,那事兒還早著呢。」「是吧,所以才害怕呢。」這樣的對話兩人間重複過多次。
打電話來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直貴到現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稱是深川警察署的。也許是冒名的,現在已經沒有印象了。因為其後被告之的事實給了他太大的打擊。
剛志殺了人?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懷疑是他乾的都肯定搞錯了。實際上,直貴在電話里也是這樣跟對方說的,扯著喉嚨喊的。可是,對方慢慢地說,本人已經全承認了。直貴聽到對方的聲音,與其說冷靜,不如說是冷酷。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根本不明白。直貴一個勁兒地問對方,為什麼哥哥要干那種事?什麼時間在哪兒乾的?殺了誰啦?不過對方什麼都沒有明確回答。對方好像只是想通知:武島剛志因涉嫌搶劫殺人已經被逮捕,要向弟弟了解情況,請直貴馬上到警察署來一趟。
在深川警察署刑事科的一個角落,直貴被兩個刑警這個那個地問了許多,對他的提問對方卻沒怎麼回答。所以直貴還是搞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刑警不光是問剛志的情況,直貴的事也問了不少。成長過程、平常的生活和剛志說過的話、將來的打算等等。直貴過了好幾天才弄明白,被這樣沒完沒了詢問的,都是跟犯罪動機有關的事情。等被詢問了一遍以後,直貴提出要見剛志一面,但沒有獲得許可。晚上很晚的時候,警察才讓直貴回家。他不知該做點什麼,也沒有睡意,在絕望和混亂中抱著頭過了一夜。
第二天,直貴沒去學校,而且是無故缺席。因為如果打電話去,不知道該怎樣說。過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雖然一會兒也沒睡著,但他總覺得他做了一個噩夢。窗帘關著,他抱著膝蓋在房間的角落裡縮成一團。他覺得一直這樣待著的話,時間並沒有流逝,可以繼續相信那只是個噩夢。
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將他拉回到了現實。首先是電話。他想也許是警察打來的,接了以後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個叫梅村的四十多歲教國語的男教師。「看了早晨的報紙。那件事,是真的?」「是我哥哥。」直貴直率地說。那一瞬間,直貴覺得不管是有形還是無形的,支撐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是嗎?到底還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寫著是和弟弟兩人一起生活。」直貴沉默著。
「今天不來了吧?」他又明知故問道。「不去了。」「知道了。有關手續我來辦,什麼時候想來學校給我個電話。」「明白了。」「嗯。」梅村像是還要說什麼,可最後還是把電話掛上了。要是被害者家屬的話,他也許還能想起些表示慰問的話。
從這兒開始連著幾個電話,幾乎都是媒體。都說想聽直貴說點啥,也有說要來採訪的。剛說現在不是那樣的時候,對方馬上就開始了提問。都是前一天警察問過的內容。直貴說聲對不起就掛斷了電話。那以後凡是知道是媒體打過來的他什麼也不說就掛斷電話。
電話以後是門鈴響,他不理睬,變成了很重的敲門聲,也不理睬,就有人用腳踹門,還聽到叫罵聲,像是在說有接受採訪的義務。為了分心,他打開電視機,直貴不知道平日白天有什麼節目。畫面中是幽靜的住宅區的影像和「獨具的女資產家被殺」的字幕。接著,是放大了的剛志的臉。下面標著「嫌疑犯武島剛志」的黑白照片,是直貴從沒見過的這樣難看、表情陰暗的哥哥。
看了電視和報紙的報道,知道了剛志的犯罪事實。闖入獨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萬日元現金,要逃走時被人發現,用螺絲刀將人扎死,但由於腰部疾患沒有跑遠,被值勤警察發現。武島剛志盯上緒方家,是因為以前在搬家公司幹活時去過緒方的家,知道老人是一個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資產。新聞播音員的口氣,還有新聞報道的調子,都像是要把武島剛志說成一個冷酷的殺人魔鬼,直貴完全聯想不到那就是哥哥。
不過報道的事實幾乎沒有錯誤,要說唯一不正確的是關於動機。大多數新聞和報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錢」這樣的表述,大概是警察沒有發表更詳細的內容。這樣說不十分正確,但也沒有說錯。但是,在第幾次調查詢問的時候,聽警察說的「真正的動機」,像尖槍似的穿透了直貴的心。動機很單純,只是想得到弟弟上學的錢。為什麼要做那樣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時又覺得,要是那樣的話就明白了。那個哥哥哪怕是瞬間失去自我,理由只有一個:為了保護弟弟。
「我說,你就給我上大學吧!聽話!」剛志一邊說著,一邊做出拜託的手勢,直貴見過好多次,可以說每當說到將來的時候都是這樣。「我也想去啊!可是沒錢,沒辦法呀!」「所以我說我來想辦法嘛,而且還有獎學金制度,如果能利用上,以後你只管好好學習就行了。」「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過,我不願意總是讓哥哥辛苦。」「說什麼呢,對我來說,吃點苦根本不算啥。不過是幫別人搬搬行李啊,傢具啊,簡單的很。你呢,啥也別想,按我說的做就行了。要說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圍的人,又是補習學校,又是家庭教師,有很多人幫忙。你呢,誰也沒有,只能靠自己一個人拼了。不過還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媽不也是一直就想讓你上大學嗎。我呢,就這個樣子了,腦子糊塗,沒辦法,所以,求你了!」又做出拜託的手勢。
剛志對於沒有學歷的自卑感異常強烈,可能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母親加津子一直認定父親的早死是沒有學歷的關係。
父親死的時候,直貴才三歲,他是一個經營纖維製品的中小企業的職工。在開車把剛開發出來的試用品送給客戶的途中,因為打瞌睡發生了交通事故,當場就死了。聽媽媽講,父親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幾乎沒有睡覺,一直盯在現場。上司跟客戶隨意的約定,帶來了這樣的結果。可是,公司沒有給予任何賠償。那個上司比父親還年輕,平常就把麻煩事都推給父親,自己一到下班時間就回家,當然,他也沒有被追究任何責任。
所以,加津子才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是不上大學可不行,都說現在是實力社會,那都是瞎話,別上那個當,不上大學,連媳婦都找不到!」
丈夫死後,加津子同時做著幾份臨時工,養活兩個孩子。直貴還小記不大清楚。據剛志講,跟父親一樣,加津子也是從早忙到晚。因此,直貴幾乎沒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地吃飯的記憶,都是和剛志兩人坐在飯桌前的印象。剛志要去打工送報紙,遭到了她的訓斥:要是有那樣的時間就用在學習上!
「我呢,腦子不好,與其學習還不如去幹活兒。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媽也能少受點累。」剛志經常這樣跟直貴說。腦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剛志確實不擅長學習。雖說進了公立高中,成績可不怎麼樣。對於一心一意盼著兒子學習好的加津子來說,真是讓人著急的事兒。「媽為什麼這麼拚命干呢,想過沒有?拜託了,再加把勁兒,好好學!聽見我說的了?」她眼裡含著淚水訓斥著剛志。總是達不到期望值,剛志也不好過,他選擇了逃避現實。放學后不馬上回家,到繁華街上去轉悠,跟壞孩子們一起玩,玩就需要錢。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說是剛志被抓起來了。他在恐嚇別人的時候被人發現,因為是未遂,又只是跟主犯的年輕人在一起,馬上就放回來了,但對加津子的打擊很大。在躺倒裝睡的剛志旁邊,加津子不停地哭著。反覆地說,這樣的話將來怎麼辦呀?為什麼不聽媽媽的話呢?剛志什麼也沒有回答,沒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貴一起來,看見媽媽倒在門口,旁邊扔著裝有工作服的口袋。當時她在一個公司單身宿舍的食堂幹活兒,每天都是早上五點就要出門。像是跟平常一樣去上班的時候倒下來的。直貴趕緊把剛志叫起來,又叫了急救車。急救車馬上就到了,可那時加津子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送到醫院,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醫生做了很多說明,可他們什麼也沒聽進去,殘留在耳邊的只是「你媽媽過於勞累啦!」這一句話。據說肉體的、精神的高度疲勞交織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在臉上蓋著白布的母親身旁,直貴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媽媽!混蛋!你也去死吧!
剛志沒有抵抗。直貴不停地哭著打他,他也哭著挨直貴打。
加津子死後不久,剛志從高中退學了。他去了母親曾經干過活兒的幾個地方,哀求人家允許他接替媽媽幹活兒。那些人也不好拒絕。結果,在單身宿舍食堂他不能像媽媽那樣做飯就洗盤子,在超市不能當收銀員就在倉庫里搬運東西。雖然沒說過什麼,但剛志像是在心裡下了決心,接替媽媽,養活弟弟,讓弟弟上大學,覺得這些是他的義務。看到這些,直貴更加努力了,結果考進了當地競爭率最高的公立高中。可是,直貴也知道,要是進大學,需要相當多的錢。所以,他也想打點短工,多少減輕一點哥哥的負擔,但是遭到剛志的堅決反對。
「你只管好好學習就是了,別想其他的!」那口氣聽起來不知什麼地方和媽媽一樣。直貴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已經把身體弄壞了,找工作非常困難。他暗地裡考慮著就職。就是工作了也可以上大學,他打算近期把這個想法告訴哥哥。大概是剛志察覺了弟弟的顧慮,想阻止他這樣做,趕快弄到錢,才犯了那件事兒。直貴十分明白這一點。
剛志被逮捕后一周,直貴去了學校。在此期間,班主任梅村老師來看過他幾次,也就是在房門口坐下來,抽上一支煙就走。不過,每次來的時候都帶來便利店買的盒飯或是速食食品,這倒是幫了大忙。家裡幾乎沒有錢,他只能每天吃著最便宜的麵包。
幾天沒去,學校也罷,同學也罷,沒有任何變化。和以前一樣充滿笑聲,看上去大家都很幸福。想起來也沒什麼奇怪的,直貴覺得。兇惡的犯罪事件經常發生,一周前發生的搶劫殺人案,早已從大家的記憶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看到直貴,同班同學顯現出緊張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沒想到他還會來學校。直貴覺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個事件。即便這樣,也有幾個夥伴走過來打招呼。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個跟他說話:「心情沉穩點了吧?」直貴抬頭看了一眼江上,馬上又垂下目光:「還行……」「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他低聲問道。跟練習橄欖球時的大聲叫喊聲完全不同。直貴稍微搖了一下頭:「不,沒什麼,謝謝!」「是嗎。」總是很開朗的江上也沒有了更多的語言,沉默著離開了直貴的桌子。其他的人也模仿者。聽見江上低聲說,去悄悄地打個招呼。大家好像沒有不同意見。一直到中午休息,直貴跟誰也沒再說過話。各科目的老師也都意識到他的存在,可沒有人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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