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今天晚上是白色的聖誕節。」
「哦,是嘛,對!」
他後悔從家裡出來,心想接到一隻身份不明的女人打來的電話,就這麼焦躁不安地跑了出來,那我對她也太不信任了,真叫人寒心。生活還沒有開始,就這麼找上門去,實在不像話。即使那隻電話的內容是事實,也應當理解妙花。如果不理解她,我跟那些市井小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儘管他的心不斷地在大聲疾呼要理解妙花,但他的感情卻已經像一列火車在既定的軌道上賓士。他知道前面沒有障礙物,列車是不會脫離軌道的,而他的心要求他要有一些哲學的味道。他靠在結冰的車窗上不出聲地嘀咕:「這不是哲學,是生活。現在我是為生活而到旅館去的。」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儘管他認為不會這樣,但總擺脫不了他所期待的世界似乎正在崩潰這樣一種感覺。真令人不快!
他認識吳妙花是在六個月以前。他這麼大年紀還未結婚,作為一個老小夥子已日見衰老。有一個老同學看不下去,安排他和妙花見了面。實際上,他並沒有把結婚之類的事放在心上。他是學哲學的,認為要一輩子養活一個女人,還要生兒育女,這簡直是自願當奴隸,把枷鎖往身上套。他覺得鑽研自己的專業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沒有必要拚命像別人那樣製造出一個老婆和孩子來。他所希望的生活是像鷹一樣展開想象的翅膀,無限自由地在天空翱翔。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女人作為一個戀愛對象是有價值的,作為結婚對象則是沒有價值的。
實際上,他結交的女人也有三四個,全是結婚適齡期的。她們都是一個樣,眼睛里打著燈籠在找新郎,一方面又暗暗地跟他幽會。看見她們在市場里徘徊找對象,他有時要作嘔。由於她們認為他不適合做她們的對象,同時也知道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不準備同任何女人結婚,所以在他面前都絕口不談結婚的事。
他生性脆弱,看女人眼界高,所以儘管不斷地和女人發生關係,但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特定的人。可以說,他最大的理由是他還沒有碰見過一個動人的女子足以叫他感到要愛。他和女人發生關係是司空見慣的事,也就是為了滿足肉體的慾望。他認為這等於是吃飯和運動。不過,他有一點看得很明白:吃飯和運動可以一個人,而這種事一個人不行。
他的老同學很自然地給他們創造了一個機會,起先兩個人誰也沒發覺就去相會了。崔基鳳像平時一樣連鬍子也沒剃,穿著挺隨便,看見吳妙花就有感覺,斷定她像個婊子。當時吳妙花穿了一身最新式的流行服裝,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想顯得格外漂亮一點,誰知年輕的哲學家竟把她看成妓女一類的人。
這樣,她引不起崔基鳳的興趣就是很自然的了。崔基鳳一上來看了她一眼以後,就再也不對她正眼兒瞧一瞧。他覺得跟她打交道是受侮辱,便徹底把她抹殺了。相會結束以後,他回家去的時候,出租汽車突然緊張起來,他朝公共汽車站那面走去,吳妙花開著自己的車子來到他的身邊,請他上車說是送他回家。他表示要去乘公共汽車,吳妙花叫他別固執,快上車。當時正在下大雨,他覺得堅決拒絕有點可笑,便上車坐在後座,從此以後,情況便開始變了。吳妙花說是要請他喝茶,他卻不過情面答應了,心想有機會我也請還她一次。吳妙花趁勢把車子開到自己常去的茶館。那家茶館氣氛很好,他一面喝咖啡,一面開心地笑了。他想跟吳妙花多呆一會兒,而且認識到說她像婊於這種看法是不對的。他們離開茶館,根據吳妙花的提議進了酒店。吳妙花要了一杯咖啡,又主動去買酒。從酒店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像戀人一樣要好了,吳妙花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當晚他很晚才回家。生平第一次碰見漂亮女人,興奮得像個孩子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上哪兒去?」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這才清醒過來,環視了一下四周。轎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入了市區。
「就停在這兒。」
他下了車,在原地站了一會,茫然地看著來回的人流,翻了翻口袋,掏出兩個硬幣。不一會兒,他便過馬路鑽進了公共電話亭,想給吳妙花家裡打一隻電話。
「請你找一下吳妙花。」
「請等一下。」
接電話的好像是吳妙花家的傭人。然而,傭人沒有把電話交給吳妙花,卻交給了吳妙花的母親。她是崔基鳳未來的丈母,對崔基鳳來說是個很難侍候的人。崔基鳳說請叫吳妙花來接電話,她顯得略微有點吃驚。
「咦,你們現在不在一塊兒嗎?」
「嗯,就我一個人。」
他咽了一口乾唾沫,等待未來丈母的下文。
「我還以為你們在一塊兒呢?那麼,她到哪兒去了?」
他本想告訴她,吳妙花本來決定傍晚到他家來的,後來又打消了。他唯恐一提起這事,就要談得很長了。
「你沒有跟她約定要見面嗎?」
「沒有約定。」
「這也是有可能的。要是約定了,還會不去嗎?」吳妙花的母親這才用放心的口氣說。
「今天晚上,你們幹嗎不約會?」
「我比較忙。」
「肯定忙。她好像也挺忙。只有兩天了,也只好忙一下。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城裡。」
「那你到這兒來吧,妙花馬上也要回來了。」
不知怎麼的,她母親好像是敷衍了事的口吻。妙花家很大,崔基鳳井不怎麼喜歡那棟房子。
「不了。我該回家了。」
「妙花回來的話,怎麼對她說呢?」
「我會再打電話來的,你請歇著吧!」
他放下聽筒,走出電話亭,感到頭腦發暈。他覺得最近以來自己的昏眩症越來越嚴重了。
對崔基鳳和吳妙花的結婚,反對得最厲害的就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至少是和官方、政界、財界最高層的頭面人物結合。而且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從而深信不疑。因為她和高層頭面人物結婚的話,就打下了飛黃騰達的堅實基礎,不僅會霎時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而且不啻是拿到了一張保證將來幸福美好的信用卡。此外,如果把這事和她的巨大事業聯繫起來考慮,也不失為確保獲得重要人才的途徑。然而當事人吳妙花一意孤行,對她的期待和希望潑了一盆冷水。吳妙花堅持要和一個大學教師,而且是講授哲學的老小夥子結婚,在閔蕙齡看來,這簡直是和一個無權無勢的窩囊廢結婚。她功也勸了,嚇也嚇了,可就是沒法動搖吳妙花的決心。無奈,最後她只好拋棄對女兒的一切期待和希望答應他們結婚,但她對那個即將成為她女婿的老小夥子非常討厭。非常不以為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了。然而,這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男人將對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的未來負責,儘管討厭,也只能當他女婿看待了。
崔基鳳自然不會看不透閔蕙齡的心思,細想起來,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他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默默地等待結婚日子的到來。歸根到底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人建立家庭過日子,不論是誰說三道四,都沒有用。他認為對這種事神經緊張是最愚蠢的。
不一會兒,崔基鳳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定的方向,是在信步而行,於是停下腳步,去看放在市政廳前面廣場上的大聖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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