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書房裡的情形看上去和僅僅幾分鐘之前內德第一次瞥見的時候不一樣。"內德!"伊娃的聲音中滋生起恐懼的感覺。
沒有回答。"內德!那是什麼?"
他伸手指著,那已足夠。
他們看見的是一間中等大小的方形房間,牆邊排列著風格古怪和形狀各異的古董玻璃櫃。透過那兩扇窗幾乎可以對房間一覽無餘。一排排古董櫃之中夾雜著一兩架書櫃。家具有著細長的鍍金和織錦裝飾,抵著白牆立在地毯的一塊灰白污點上。內德上次看過去的時候,只有書桌上的檯燈亮著。而現在,中央吊燈的光輝將映照著那番景象,清晰得可怕,令兩位旁觀者都無法忍受。
透過左手邊的窗戶,他們能看見莫里斯·勞斯爵士的大平頂桌靠左手邊的牆頭而立。透過右手邊的窗戶,他們能看見白色的大理石壁爐嵌在右手邊的牆中。而在書房的後方——更精確地說,在面對他們的那面牆上——可以看見通向二樓大廳的門。
他們看見有人正在輕輕地關上那扇門。
他們看見門動了一下,有人匆忙離開了書房。伊娃來得晚了些,恰好沒有瞥見那張事後會讓她做噩夢的臉。可是內德看到了。
正在關閉的門邊,有人伸出了一隻手,在那種距離看來,好像是一隻小手,手上戴著褐色的手套。這隻手觸及了門另一側的電燈開關。靈活的手指彎了一下,按下開關,中央吊燈熄滅了。然後,高高的白門輕輕地關上了,門上裝的是金屬手柄,而不是球形的手把。
現在只剩下書桌上的檯燈,那盞綠色玻璃燈罩罩著的小型辦公室檯燈,將暗淡的光投射在左手牆邊的大平頂桌和緊挨著的轉椅上。莫里斯·勞斯爵士坐在他平日的轉椅上,他們能看見他的側臉。但他此刻並沒有手拿放大鏡,而且他再也無法拿起放大鏡了。
放大鏡擺放在書桌的記事簿上。記事簿上,或者說整張桌上,都灑滿了一件東西的碎片。碎片的數量眾多,古怪而奇特。透明的碎片現出粉色的光澤,隱約閃爍著反射光線,宛若穿過玫瑰色的雪花一般。那些碎片中彷彿還有金子,也許又是別的什麼。然而色彩難以辨別,因為滿桌甚至是牆上,都有飛濺開來的血跡。
伊娃·奈爾精神恍惚地站在那裡,即便噁心的感覺已經升騰到咽喉,她仍舊不願相信自己所目睹的一切。這樣究竟站了多久,事後她也記不起來了。"內德,我要……"
"安靜!"
莫里斯·勞斯爵士的頭部遭到此刻看不見的某種武器的反覆擊打。他的膝蓋楔入桌子的開口處,這才阻止他的身體滑出椅子。他的下巴垂在胸口,柔軟的雙手掛下來。血液如同繪製的面具般穿過整張臉,沿著面頰流淌,直至鼻子底下,彷彿為那隻靜止的頭顱做了一頂帽子。
第四章
以前他住在威斯敏斯特的安妮女王門,如今則住在拉邦德萊特的天使路上,莫里斯·勞斯爵士以這樣的方式死了。
那段遙遠的日子裡,報紙無事可登,卻有很多紙張用於印刷,他的死在英國出版界引起了轟動。誠然,在有人神秘地謀殺他之前,並沒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他是誰,更不要說他是如何獲得的爵士頭銜。現在有關他的一切都引起了人們的興趣。人們發現,爵士頭銜是對於他過去人道主義活動的嘉獎。他曾經致力於消除貧民窟,改革監獄,以及改善海員的生活。
《名人錄》把列出他的愛好為"收藏和人性"。他在數年後成為爭議人物之一,人們認為是他們這些人幾乎把英國推向崩潰。雖然他為慈善事業投入了大量資金,並總是迫使當權者為改善生活撥款,他本人卻為了躲避繳納所得稅而移居國外。他身材矮胖,耳朵相當聾,唇上長著髭鬚,下巴還有一小撮鬍子。他活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在家中,他受到親切、和藹與開朗贏得了人們的敬重。這種敬重實至名歸。莫里斯·勞斯就是他做出來的那副樣子。
於是,有人以一種預謀的兇殘手法打碎了他的頭顱。而在凌晨那個朦朧的時段里,伊娃·奈爾和內德·阿特伍德就像兩個被嚇壞的孩子一般站在窗前,俯瞰著安靜的街道。
伊娃無法忍受的是目睹燈光在血泊中閃耀。她從窗邊退了回來,不想再看一眼。"內德,離開那裡!"她的同伴沒有回答。"內德,他不是真的……?"
"是真的。至少,我認為如此。在這邊看不清楚。"
"或許他只是受傷了。"
她的同伴再一次未作回答。你會說在這兩人中男的比女的更震驚。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看到了她所看不見的東西,他看到了褐色的手套。他繼續朝著亮燈的房間窺視,心臟怦怦地跳著,喉嚨幹得像沙子一樣。"我說,也許他僅僅是受傷了!"
內德清了清喉嚨:"你意思是說我們最好……?"
"我們不能過去那邊,"伊娃低聲說,她感到一種恐怖的情形向她襲來時,"即使我們想這麼做。"
"沒錯。我……我不打算這樣做。"
"他發生了什麼事?"
內德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這情形太好了(或者說太糟了),簡直不可能是真的。語言無法表達,他做了個揮動武器殘忍砸下去的動作。他們兩個的聲音都很嘶啞,說話稍微出點聲,傳出去的語句就從煙囪管反射了回來,他們立刻重新變得沉默。內德再次清了清喉嚨。"你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眺望嗎?比如原野望遠鏡?或者劇場望遠鏡?"
"怎麼?"
"沒什麼。你有嗎?"
原野望遠鏡。伊娃背靠著牆,僵硬地站在窗邊,試圖把她的思想集中到這上頭。原野望遠鏡,賽馬,長野的賽馬場。就在幾星期前她和勞斯一家去了長野。回憶中夾雜著閃爍的色彩和嘈雜的聲音:清脆的鈴聲,騎師的彩色襯衫,衝過白色欄杆的馬群,燦爛的陽光。莫里斯·勞斯戴著灰色的禮帽,眼前架著雙筒望遠鏡。本舅舅像往常一樣下注,然後輸掉。
伊娃並沒有猜測甚至在意內德為什麼需要望遠鏡。她在黑暗中踉踉蹌蹌地走到高腳櫥前,從頂層的抽屜里取出一副帶皮套的望遠鏡,塞到內德的手中。
由於中央吊燈已經熄滅,對面的房間變得越發暗了。然而,當他把望遠鏡瞄準右手邊窗戶,通過小滑輪調整焦距時,房間的一部分開始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他斜對著望過去,可以看見右手的牆壁和壁爐架。壁爐架是白色大理石做的,上方的牆上掛著拿破崙皇帝的青銅獎章頭像。八月的天氣,火爐里空空如也,一小塊織錦的火爐欄遮掩著。而在火爐的旁邊卻立著一架子黃銅鑲頭的鐵制火具:鐵鏟,火鉗和撥火棍。"如果那根撥火棍,"他開始說,"被當作……"
"當作什麼?"
"你來看看。"
"我不要!"
有那麼可怕的一瞬間,她覺得他會因為她的表情發笑。不過即便是內德·阿特伍德也算不上合格的諷刺者。他的臉白得像潮濕的紙,顫抖著雙手把望遠鏡塞回套子里。"這麼正常的一家人,"他一邊說,一邊朝坐在古董堆里的血淋淋的死者點了點頭,"這麼正常的一家人,我想你會說。"
伊娃的喉嚨堵塞得快要讓她窒息了。"你是想告訴我你看見那個人是誰了嗎?"
"對。我正想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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