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幫我扣好這個皮帶扣。」福爾摩斯曲膝在那裡弄著起箱,頭也不回地說。
這個傢伙緊繃著臉,不大願意地走向前去,伸出兩隻手正要幫忙。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到鋼手銬咔噠一響,福爾摩斯突然跳起身來。
「先生們,」他兩眼炯炯有神地說道:「讓我給你們介紹介紹傑弗遜·侯波先生,他就是殺死錐伯和斯坦節遜的兇手。」
這只是一霎那間的事。我簡直來不及思索。在這一瞬間,福爾摩斯臉上的勝利表情,他那響亮的語聲以及馬車夫眼看著閃亮的手銬象魔術似地一下子銬上他的手腕時的那種茫然、凶蠻的面容,直到如今,我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當時,我們象塑像似地呆住了一兩秒鐘之久。然後,馬車夫憤怒地大吼一聲,掙脫了福爾摩斯的掌握,向窗子衝去,他把木框和玻璃撞得粉碎。但是,就在馬車夫正要鑽出去的時候,葛萊森、雷斯垂德和福爾摩斯就象一群獵狗似地一擁而上,把他揪了回來。一場激烈的鬥毆開始了。這個人兇猛異常,我們四個人一再被他擊退。他似乎有著一股瘋子似的蠻勁兒。他的臉和手在跳窗時割破得很厲害,血一直在流,但是他的抵抗並未因此減弱。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使他透不過起來,他才明白掙扎已無濟於事了。就是這樣,我們還不能放心,於是我們又把他的手和腳都捆了起來。捆好了以後,我們才站起身子來,不住地喘著起。
「他的馬車在這裡,」福爾摩斯說,「就用他的馬車把他送到蘇格蘭場去吧。好了,先生們,」他高興地微笑著說,「這件小小的神秘莫測的案子,咱們總算搞得告一段落了。現在,我歡迎各位提出任何問題,我決不會再拒絕答覆。」
八 沙漠中的旅客
在北美大陸的中部,有一大片乾旱荒涼的沙漠;多少年來,它一直是文化發展的障礙。從內華達山脈到尼布拉斯卡,從北部的黃石河到南部的科羅拉多,完全是一起荒涼①②沉寂的區域。但是在這篇涼可怕的地區里,大自然的景色也不盡同。這裡有大雪封蓋的高山峻岭,有陰沉昏暗的深谷,也有湍急的河流,在山石嵯峨的峽谷之間奔流;也有無邊的荒原,冬天積雪遍地,夏日則呈現出一起灰色的礆地。雖然如此,一般的特點還是荒蕪不毛、寸草不生、無限凄涼——
①②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均為州。——譯者注
在這篇無望的土地上,人煙絕跡。只有波尼人和黑足①人偶爾結隊走過這裡,前往其他獵區;即使是最勇敢最堅強②的人,也巴不得早日走完這篇可怕的荒原,重新投身到大草原中去。只有山狗躲躲藏藏地在矮叢林中穿行,巨雕緩慢地在空中翱翔,還有那蠢笨的灰熊,出沒在陰沉的峽谷里,尋找食物。它們是荒原里絕無僅有的居客。
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地方會比布蘭卡山脈北麓的景象③更為凄涼的了。極目四望,荒原上只見被矮小的槲樹林隔斷的一起起鹽礆地。地平線的盡頭,山巒起伏,積雪皚皚,閃爍著點點銀光。在這篇土地上既沒有生命,也沒有和生命有關的東西。鐵青色的天空中飛鳥絕跡,灰暗的大地上不見動靜。總之,一起死寂。傾耳靜聽,在這篇廣闊荒蕪的大地上,毫無聲息,只是一起徹底的、令人灰心絕望的死寂。
有人說,在這廣袤的原野上沒有一點和生命有關的東西存在,這種說法也不真實。從布蘭卡山脈往下觀看,可以看見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地穿過沙漠,消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這條小路是經過多少車輛輾軋,經過無數冒險家的踐踏而形成的。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到處散布著白森森的東西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在這篇單調的礆地上顯得非常刺眼。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堆堆白骨:又大又粗的是牛骨;較小較細的是人骨。在這一千五百英里可怕的商旅道路上,人們是沿著前人倒斃路旁的累累遺骨前進的——
①②波尼人、黑足人均為美國西北部地區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稱。——譯者注
③布蘭卡山脈是美國洛磯山脈的一支,在科羅拉多州境內。——譯者注
一八四起年五月四日,一個孤單的旅客從山上俯望著這幅凄慘的情景。從他的外表看來,簡直就是這個絕境里的鬼怪精靈。即便是具有觀察力的人,也難猜出他究竟是四十歲還是年近六十。他的臉憔悴瘦削,干羊皮似的棕色皮膚緊緊地包著一把突出的骨頭。長長的棕色鬚髮已然斑白,深陷的雙眼,射出獃滯的目光。握著來複槍的那隻手,上面的肌肉比骨架也多不了許多。他站著的時候,要用槍支撐著身體。可是,他那高高的身材、魁偉的體格,可以看出他當初是一個十分健壯的人。但是,他那削瘦的面龐和罩在骨瘦如柴的四肢上的大口袋似的衣服,使他看起來老朽不堪。這個人由於饑渴交起,已臨死境了。
他曾經忍受了痛苦,沿著山谷跋涉前進,現在又掙扎著來到這豈不大的高地,他抱著渺茫的希望,但願能夠發現點滴的水源。現在,在他面前展開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礆地和那遠在天邊的連綿不斷的荒山,看不到一棵樹木的蹤影,因為有樹木生長的地方就可能會有水氣。在這篇廣闊的土地上,一點希望也沒有。他張大瘋狂而困惑的眼睛向北方、西方和東方瞭望了以後,他明白了,漂泊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自己就要葬身這片荒涼的岩崖之上了。」死在這裡,和二十年後死在鵝絨錦被的床上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喃喃地說著,一面就在一塊突出的大石的陰影里坐了下來。
他在坐下之前,先把他那無用的來複槍放在地上,然後又把背在右肩上的用一大塊灰色披肩裹著的大包袱放了下來。看來他已經精疲力竭,拿不動了。當他放下包袱的時候,著地很重。因此從這灰色的包袱里發出了哭聲,鑽出來受驚的、長著明亮的棕色眼睛的臉,並且還伸出了兩個胖胖的長著淺渦和雀斑的小拳頭。
「你把我摔痛啦。」這個孩子用埋怨的口氣稚平地說。
「是嗎?」這個男人很抱歉地回答說,「我不是故意的。」說著他就打開了灰色包袱,從裡邊抱出了一個美麗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大約五歲左右,穿著一雙精緻的小鞋,漂亮的粉紅色上衣,麻布圍嘴。從這些打扮可以看出,媽媽對她是愛護得無微不至的。這個孩子臉色雖也有些蒼白,但是她那結實的胳膊和小腿都說明她所經受的苦難並沒有她的同伴多。
「現在怎麼樣了?」他焦急地問道,因為她還在揉著腦後的蓬亂的金黃色頭髮。
「你吻吻這裡就好了,」她認真地說,並且就把頭上碰著的地方指給他看,「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哪裡去了?」
「媽媽走了。我想不久你就會見到她的。」
小女孩說:「什麼,走了嗎?真破怪,她還沒有和我說再見呢。她以前每次到姑母家吃茶去的時候總要說一聲的。可是這回她都走了三天了。喂,嘴幹得要命,是不是?難道這裡吃的喝的都沒有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親愛的。只要你暫時忍一忍,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你把頭靠在我身上,啊,就這樣你就會舒服些了。我的嘴唇也幹得象妻子一樣了,說話都有些費勁兒,但是我想我還是把真實情況告訴你吧。你手裡拿的什麼?」
小女孩拿起兩塊雲母石片給他看,高興地說:「多漂亮啊!真好!回家我就把它送給小弟弟鮑伯。」
大人確信不疑地說:「不久你就會看到比這更漂亮的東西了。等一會兒。剛才我正要告訴你,你還記得咱們離開那條河的情形嗎?」
「哦,記得。」
「好,當時咱們估計不久就會再碰到另一條河。明白嗎?可是不知道什麼東西出了毛病。是羅盤呢,還是地圖,或是別的什麼出了毛病,以後就再也沒有找到河了。水喝完了,只剩下一點點,留給象你這樣的孩子們喝。後來——後來——」
「你連臉都不能洗了,」他的小夥伴嚴肅地說,打斷了他的話頭。同時,她抬起頭來望著他那張骯髒的臉。
「不但不能洗臉,連喝的也沒有了。後來本德先生第一個走了,隨後是印第安人品特,接著就是麥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后,親愛的,就是你的媽媽了。」
「這麼說,媽媽也死了。」小女孩哭著說,一面用圍嘴蒙著臉,痛哭起來。
「對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後來我想也許這邊可能找到水。於是我就把你背在肩上,咱們兩個人就一步一步地前進。看來情形還是沒有好轉。咱們現在活下去的希望很小了!」
孩子停止了哭聲,仰起淌滿淚水的臉問道,「你是說咱們也要死了嗎?」
「我想大概是到了這個地步了。」
小女孩開心地笑著說:「為什麼你剛才不早點說呢?你嚇了我一大跳。你看,不是嗎,只要咱們也死了,咱們就能又和媽媽在一起了。」
「對,一定能,小寶貝兒。」
「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待我太好了。我敢說,她一定會在天國的門口迎接咱們,還拿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蕎麥餅,熱氣騰騰,兩面都烤得焦黃焦黃的,就象我和鮑伯所愛吃的那樣。可是咱們還要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不會太久了。」這時,大人一面說著,一面凝視著北方的地平線。原來在藍色的天穹下,出現了三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來勢極快。頃刻之間,就看出來是三隻褐色的大鳥了,它們在這兩個流浪人的頭上盤旋著,接著就在他們上面的一塊大石上落將下來。這是三隻巨雕,也就是美國西部所謂的禿鷹;它們的出現,就是死亡的預兆。
「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指著這三個凶物快活地叫道,並且連連拍著小手,打算驚動它們使它們飛起來。「喂,這個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嗎?」
「當然是他造的。」她的同伴回答說。她這樣突然一問,倒使他吃了一驚。
小女孩接著說:「那邊的伊里諾州是他造的,密蘇里州也是他造的。我想這裡一定是別人造的。造得可不算好,連水和樹木都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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