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傑說到最後,身體漸漸向桌底滑下去。我看著他,一時間卻彷彿視而不見。我的頭腦中充滿了亂絲,它們糾纏在一起向我怪叫,令我覺得頭痛無比。忽然間,眼前的一片混沌又紛紛退閃到兩邊,留下一條清晰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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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朱文傑分手后,酒精開始在我的血液里起作用。我身上發起了酒寒,心裡愈發覺得冷了。摩托車不能騎了,只好沿著路邊的人行道向前走著。梧桐樹高大繁茂,遮蔽了夜空的星光。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一抬頭,發現自己來到了「水中花」茶樓。
茶樓的外周是通透的玻璃,裡面亮著溫暖的橘色燈光。我在茶樓前的台階上,獃獃地望著靠窗那個熟悉的位置。現在那裡對面坐著一對男女,他們沒有交談,也沒有喝茶,女的托著腮望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什麼人,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失去了感覺似的站了好一會兒,對門口迎賓小姐的問候聲充耳不聞。我的腳像是冬天裡的楊樹,僵冷著動不了。我感到心裡湧起一股一股強烈的渴望,似乎裡面有個美好的結果在等著我。我試著抬腳,邁上了一步台階。這時我看到腳下的台階上,有個影子歪歪扭扭被拉得很長。
我抬頭看見李燕,她笑吟吟地,抱著胳膊站在台階上看著我。我恍惚想起來,自己曾在心裡做過決定,以後再也不來「水中花」了。我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子,掉頭往回家方向的路走去。
「哎……」李燕在後面叫道。
我沒有理會李燕的叫聲,加快了步伐。背後有腳步聲跟了上來,高跟鞋急促地敲擊著地面,聽起來頗富韻律。我把步子邁得更大,很快聽到後面的腳步聲被甩得越來越遠。
「膽小鬼!」她忽然遠遠地叫起來。「秦陽平!虧你是個刑警!還怕我一個女孩子把你給吃了!」
她甚至知道我是個刑警!我停住腳步,忽然也覺得自己有些好笑。為什麼要逃開呢?我完全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我對她全無興趣,我的生活和她無關,以後也不打算和她建立什麼關係。她如果對其他什麼男人有好奇心,或者有征服欲,儘管自便。而我,肯定不是她合適的對象。
我本決定就這樣對她說了。可當她趕到我面前,微微喘息著抬頭看著我時,我的話卻變了。
「你還知道什麼?」我原打算顯得冷酷些,可話一出口,卻連自己都覺得缺乏殺傷力。
「知道得多了!」她挑戰似地盯著我,「知道你叫什麼,知道你在哪兒上班,知道你沒家沒口,知道你……」說到這兒,她忽然把話咽了回去,改口道,「知道你是個不敢從記憶中走出來面對現實的男人,是個作繭自縛的膽小鬼!大傻瓜!!」
我知道她用了激將法,但還是被她的話刺傷了。酒力一下子衝上頭頂。我失去控制地伸手捏住她的手臂,像捏著一塊橡皮泥似地,沖她吼叫:「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有權力隨便評論別人的生活!你才是自以為是的傻瓜!我敢不敢從記憶里走出來,我敢不敢面對現實,這關你屁事!我想我的女人,我想我的溫郁,我作繭自縛,我就是打算跟她一起死,也他媽的不關你任何事!!你最好給我離得遠遠的……」
我沒頭沒腦地吼完,身體像被抽空了。我把面色慘白的李燕扔下,她如同斷了線的木偶似的,癱坐在地上。我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掉轉頭在路上大步跑了起來。
我跑著,眼前過電影似的掠過一幕幕景象。
我又看見溫郁就在前面不遠處的青草地上,笑得彎下了腰,對著我親昵地叫:「陽平,你這個傻瓜……」
我看見自己跟在抬著溫郁的擔架旁邊跑,溫郁的臉蒼白得就像紙張,而渾身上下都是鮮紅的血跡。她虛弱地抓著我的手,微笑地嗔怪我:「都怪你,也不把自己的老婆保護好……」
我還看見溫郁在我的懷裡,輕飄飄的像團棉花,眼角慢慢流出兩滴淚,氣若遊絲地說:「對不起,陽平,我不能陪你到老,你原諒我嗎……」
我覺得自己的心在狂亂的奔跑中,就這樣一點點被撕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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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光遠問我:「你打算把那件事兒瞞到什麼時候?」
我知道,他替我向岳琳隱瞞此事,需要得到我一個合理的理由。但我現在能把自己的擔憂告訴他么?即使我告訴他,岳琳曾經和晶華的老總李安民有過戀愛關係,就能證明岳琳應該迴避此事?事實上,即使岳琳應該迴避,也得是我們先向她彙報過此事後,由她或上級部門來作決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我中途截斷了。直接越級彙報?更不可行,那是幾乎每個領導都反感的做法,何況他們對我這樣一個還未經過什麼考驗的「新人」的信任,絕不可能比對岳琳的信任更多。
想來想去,還是得和岳琳談。但怎麼談,談哪些不談哪些,以及如果談了我的懷疑之後,必須隨之附上的證據,這些都需要認真琢磨。因此,就這麼猶豫著,一拖就是幾天。不單林光遠急,我一想到時間拖得愈久、真相就愈加難以查明,便會心煩意亂,左右為難。此外,近期案件很多,全隊的刑警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我也被岳琳派了任務,幾乎不再能抽出什麼空閑時間。以晶華大酒店的嚴密防範,像我這樣單打獨鬥去調查,別說有希望成功,弄不好還會惹出麻煩來。
正在我為此事一籌莫展的時候,機會卻意外地來了。
有人在東郊的一個水塘里發現一具浮屍,報了警。我們和法醫都趕到了事發地,經過現場勘驗及屍體檢查,認為這具屍體屬他殺的可能性很大,便將屍體運回局裡的法醫中心,準備進行進一步的檢驗。岳琳留下我和她一起等待屍檢結果。我們在法醫中心一等就是幾個小時,等到報告出來時,已經是深夜了。
那具屍體早就腐爛變形了。起初被打撈出水時,遠遠圍觀著的群眾不約而同發出了驚恐的叫聲。法醫戴著膠皮手套,拽了一下屍體的手臂,那手臂上的腐肉卻一下子被拽脫,惹得周圍驚叫聲四起,連見慣不怪的法醫都噁心了半天。後來屍體被運回法醫中心,放在解剖床上進行解剖,其間,岳琳和我數次在一旁仔細觀看,並和法醫們一起分析解剖的情況。我們已經採取了必要的保持措施,然而鼻子里仍能聞到難以形容的腐臭。等從解剖室出來時,我感覺自己已快暈倒了。
岳琳一出門,就直接沖向女洗手間。接著我聽到裡面傳來「嘩嘩」的沖水聲,其中隱隱夾雜著嘔吐的聲音。我承認自己不夠堅強,聽到這聲音,腦海中重現出解剖床上屍體的畫面,再也忍耐不住,也衝進了男洗手間嘔吐起來,直吐得腸子都快翻出來才算了事。
半個小時后,當我和岳琳面無人色地在走廊里碰頭時,兩人之間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種親切感。或者是為了我們看到彼此可以理解的脆弱,或者只是因為到了深夜,兩個飢腸轆轆的、共同戰鬥的人更容易同病相憐。總之,我忽然發現對她的戒備打消了許多。
「你餓嗎?」我問道。
她剛做了一個考慮的表情,臉上的五官頃刻間又扭曲起來。我馬上明白她又想吐了。但這次她很堅強,手壓著喉部,彎下腰,使了半天的勁,再直起身子時,那股噁心勁兒看來已經忍了回去。
「算我求你,今天晚上千萬別跟我提吃的事兒。」她沒在開玩笑,而是相當認真地說。
我實事求是地說:「但是我本來就餓得夠嗆,這一吐……」
她一臉苦苦哀求的表情,喉頭因吞咽動作而上下咕嚕著,使我不忍心把剩下的話說完。相映成趣的是,此時我的肚子里卻發出響亮的腸鳴聲。我有些尷尬,卻制止不了這聲響。
我們倆獃獃地對視了半晌。忽然間,兩個人同時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笑了幾聲,覺得不妥,想停下來,卻看到對面岳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自己又無端地忍不住接著大笑。笑笑停停,到了最後,腿都軟得快站不住了。
終於停下來時,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虛弱。我恍惚間想到,自己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這樣笑過了。我心裡微微一動,看著岳琳。她的頭髮都笑得散亂了,有淡淡的一綹垂下來,捲曲著拂著臉龐。剛才一直蒼白的面色,因為一場大笑而漾起紅暈。我竟然在這種時候,第一次意識到,岳琳其實是個容貌美麗的女人。
岳琳瞟了我一眼,問:「怎麼啦?」
我轉過頭,去看解剖室的方向,說:「不知道他們弄完沒有。」
「是不是覺得,我沒你們想像的那麼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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