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馬上領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喪的顏色。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向她,但是他又再一次制止了自己。他離開時,她並沒有活著的親人,然而她坐在那邊,從脖子上僵硬的蕾絲到掠過黑鞋子腳背的裙擺,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當她的腳尖跟隨波爾卡舞曲快速的節奏打拍子時,他瞥見她黑色的襪子。她的衣服上連一顆貝殼鈕扣都沒有。
穿戴重孝,這是妻子為丈夫、母親為孩子的紀念。
音樂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讓任何人看見他,至少不要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見——如果他可以做到。他準備順著小巷子,沿著來時路回去,先取馬,然後到"滑溜酒吧歌廳",參加牌局或是玩個賓果遊戲,或是鎮上的混混會參一腳的任何放蕩的狂歡。
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他瞥見瑞琦的眼睛,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她的容貌美極了,深藍色的眼睛總是明亮動人,這麼多年來他未曾見過任何人擁有這樣的一對眼睛。今晚,雖然那對眼睛燦爛的顏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無法掩蓋住映照在她眼睛深處以及反射在她臉上的空虛。她的雙眼盯住舞池,彷彿突然中止的音樂把她從神遊中驚醒。而且將她拋回不安的現實中。
他認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這個雜貨店老闆娘的身體傾向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邊的女人咬耳朵。由於瑞琦身穿寡婦的喪服,所以沒有人跑去向她邀舞,也沒有人跟她說話。她收起扇子,低頭看手,然後抬起頭來看向遠方,彷彿想要回憶起她身在何處以及接下來要做什麼。她那樣子就像在一片樹葉邊緣盤旋不決的蝴蝶一樣地脆弱,他可以感覺到她內心的緊張。
標準的華爾茲節奏響起,楠恩雖然記不起曲名,卻認得出這個旋律。等他發現到自己跨出第一步時,他已經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當他到達帆布天棚的邊緣時,他不需向左或向右看,也不需與任何人的眼睛接觸,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歐瑞琦身上。
當他經過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旁觀者時,空氣中飄浮著的低聲耳語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舞池中的人群讓出一條路給他通過。楠恩從不畏縮,生命已經教導他凡事絕不可以猶豫,連一分一秒也不可以。瑞琦抬頭望過來,他從她眼中看到她驚訝地認出他來,而他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至少他的出現已經將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搖醒。她沒有移動,只留在椅子的邊緣,依舊棲息著,但彷彿隨時想要逃跑。
再走三步他就會站在她面前了,他一直想要知道撫摸她,用雙手將她擁在懷中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十六歲的時候,他上過幾小時的正式課程,在那短短的時間內,他只知道盯著這個女老師的胸部看。
楠恩向她伸出手,至少她已經不再面無表情,她漂亮的眼睛不再黯淡無光,她的雙唇開啟,似乎想要說話,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她仰臉看著他,彷彿他是一個鬼魂,一個幻影、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
舞池的那邊,樂師演奏著,有些人並未注意到這場即將上演的戲。華爾茲的音符盤旋著,然而其他跳舞的人卻似乎忘了音樂的存在。楠恩等待著,並不理會眾人好奇的注視,也不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緊張的低笑聲以及因認出他所發出的驚訝的喘息。他將心思集中於瑞琦的臉,尤其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那深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在其中看到了一絲生命的火花,這令他鬆了一口氣。然而她的眼中也閃著某種挑戰的訊息。
他傾身靠近她,只讓她聽見他的話。"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瑞琦抬頭望著這雙多年未見、深不可測的黑色眼眸——確信她可在任何地方一眼認出基中的冷酷叛逆。
甘楠恩。年長粗獷了些,經過風霜,也更有自信了。他的高視闊步不再是刻意裝出來的,而是來自她一看見他邁步超過舞池而來,立刻注意到的自信。
"瑞琦?"
他低沉的聲音只比耳語高一點點。他正等候她的回答,而她毫不懷疑他還是像從前一樣缺乏耐性。他狂野的眼神穿透一切直達她的靈魂,褪去了往昔、喪服以及近來凝聚在她心頭的沉重。看到他,使她想起曾是一名熱忱新老師的自己,那時候,她知道她是誰、何去何從;那時候,她充滿自信、獨立自主。那個嫁給麥都華之前的自己。
他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她的。她明白他正在向她挑戰,看她是否敢接受他的邀舞,而那自負的微笑似已預期她的拒絕。
樂團正在演奏華爾茲舞曲,可是舞池中竟空無一人。僵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渾身充滿敵意。這個嘮叨的老婦人極可能願意用錢買走她這個前排座位。這想法令瑞琦感到愉悅,但她並沒有露出笑容;她這陣子很少微笑。
楠恩是舞會現場唯一佩帶手槍的男士。她不用看便知道他將手槍放在腰下一個飾有手雕玫瑰的特殊槍袋中。
如同楠恩離開"最後機會鎮"之後家人所預期的,他因那把手槍而成名了,鎮上每個人都知道,包括麥瑞琦。
瑞琦的目光環視了四周一下,發現所有的眼光都看著他們兩人。何不製造一些讓他們有話可談的話題呢?
感覺到這種公然反抗的舉動相當新鮮有趣,她啪地合上扇子,讓它垂在腕際的細繩上,手滑過裙子放到楠恩的掌上。
一點風都沒有。天氣熱得令人鬱悶難受,但他的肌膚卻是清涼而乾爽,不如她預期的那般熱。他拉她起身,用手攬住她的腰后。
當他一個旋轉將她帶入舞池時,瑞琦聽到米莉抽了一口氣。和剛才同樣地,如果她有微笑的習慣,她此刻一定會綻開笑容。
楠恩流暢而優雅的舞步,讓人無法將他與陰鬱、侵略性的眼神、保守的黑色服裝及腋下的槍聯想在一起。她忍不住猜想,他何時、何地學得這一身好舞技,更重要的是,是誰教他的。
瑞琦全神貫注地於他下頦緊毅、完美如雕像的線條。他的下半張臉布滿了黑色的短須,漆黑的頭髮拂著襯衫的衣領,嘴唇因為陰影的襯托而更顯著、豐潤。她與他目光交接,又很快地轉移開來,讓視線垂落搭於他肩膀的手上。她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在黑色的襯衫下跳動著。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與陽剛味,一股早已陌生的感覺開始被激起。
當他隨著樂曲與她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時,他攬著她的方式便一點也不單純。她感覺到他的腿不經意地碰觸她,而她的臉頰因熱而泛紅。她將目光不移。他襯衫的領子敞開著,她發覺自己注視著他喉嚨的凹陷處。在黑襯衫的對比下,他的肌膚在燈光下閃著銅色。
當她膽敢望他一眼時,發現楠恩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嘴唇仍舊彎成嘲弄式的半微笑。
"你在這裡做什麼,楠恩?"
舞步持續著,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群,目光從陰暗的帽檐底下穿射而出。"現在不談這個,老師,"他用低沉、幾乎聽不見的聲調回答。再瞥視群眾一眼,而後說:"希望你不會在意成為話題。"
瑞琦凝視四周,發現除了少數不認得他或根本不在乎的年輕舞侶,舞池中的人並不多。
"這不會是第一次。"她告訴他。
他快速地旋轉著,使得她的裙子整個飛揚開來。她無法不注意到當他又再度這樣做時,他們正好舞到柯米莉面前。
"瑞琦小姐,你做了些什麼,使得每個人都在談論著你?"
"我做的比你少多了,甘楠恩。"
音樂沒有任何預警地停了,他們發現自己站在舞池中央,幾乎緊貼著對方。他等她先移動。瑞琦向後退開,並打開了懸挂在腕際的扇子,開始不斷地扇動著空氣,試圖製造足夠的微風來冷卻她熾烈的臉頰。
"謝謝你,楠恩。"
他拉了一下帽檐。"我的榮幸。"
她轉身走回舞池邊緣,而從柯米莉及她的同伴注視她的方式,她知道,楠恩尾隨在自己身後。她大膽的虛張行為所造成的後果,遠超過她所預期的一點點騷動。瑞琦繞過她們移向天棚的邊緣,走入泥土街道。往前跨了幾步后,她合上扇子,轉身面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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