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 - P8

 嬗變

 呼延雲 作品,第8頁 / 共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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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香茗點點頭。許瑞龍說:「看高秘書這副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他們與徐誠的勾結,一定獲利不少啊。你要吸取上次莽撞地闖進貳號公寓的教訓,沉住氣,耐心審訊,集齊證據,把案子給我辦成一塊鐵——誰也折不彎、翻不動的鐵!明白么?」「明白!」香茗把胸脯一挺。許瑞龍慈愛地笑了。看著香茗離去的背影,他的心中突然洋溢起一股感情,那感情正如一位父親,看著兒子事業有成,一點點地成長,內心溫暖而喜悅。轉過身,他望著書櫃的茶色玻璃,儘管玻璃映出的萬物無不是深棕色,但他鬢角的白髮還是那麼鮮明。透過玻璃,他看到了那套《曾文正公全集》,不禁想起曾國藩的名言「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我的父親許天祥是京津第一名捕,我的兒子卻個個不爭氣,恐怕真正能延續我這畢生事業的,就是香茗了。」他想。香茗回到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發現大家都圍立在辦公桌前,一個個臉色十分難看。「怎麼了,你們?」他問。人們閃開身子,亮出一條視覺的通道,香茗一看辦公桌上的東西,神情頓時也變了。桌子上,一份快遞,和昨天送來告知章娜被綁架的那個,一模一樣。昨天傍晚,按照快遞的底單,警方找到了送快遞的人,是個傻頭傻腦的小夥子,他說接到電話,在一個公園見到了一個戴著墨鏡的大鬍子,那人給了他一個大信封,讓把裡面的東西儘快投遞到市公安局,快遞費是平常的10倍——100元。他拿到東西和錢,喜滋滋地送到市局。光想著發了筆小財,卻沒想到捲入了這麼大的案子。「早知道,殺了腦袋我也不送啊。」小夥子嚇得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警察們安慰了他半天,讓他走了,並叮囑他所屬的快遞公司,如果那個電話再讓他們快遞東西,一定要先通知警方。結果,今天早晨9點半,那個電話再次打到同一家快遞公司,讓他們到某居民樓的廢棄信箱里取一個大信封,依舊是送到市局。公司立刻通知了警方,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直接送到專案組。

「大信封上沒有找到任何指紋,兇手是戴了手套把東西裝進去的。」劉思緲說,「信封封了口,我們還沒有打開。」香茗拿起剪刀,沿信封封口處慢慢地剪開。將裡面的東西倒在辦公桌上。一個火柴盒,一個胸花。火柴盒裡,共有5根火柴,其中4根是從頭燒到尾的,還有1根是燃到一半的……林香茗拿起那個胸花,是法國著名的julieprs品牌,粉色羽毛般的絲絨上,墜著一條藍寶石鏈子,高雅而不失嬌艷。非常眼熟。馬笑中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笑中!」林香茗咬著嘴唇,不相信地搖了搖頭。馬笑中指著胸花說:「沒錯——是郭小芬的!」空氣剎那間凝結,小小的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僵了。窗外,車輛駛過,引起共振,玻璃窗喀拉喀拉作響,聽在耳中,彷彿是霜凍正在將玻璃一寸寸地化成堅冰。「他媽的怎麼會這樣!」杜建平「哐」地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王軍什麼時候把小郭姑娘給綁架了?!」香茗猛地抬起頭來,果斷地說:「先不要慌。笑中,你認得小郭住的地方吧,咱們一起去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從火柴上看,章娜已經遇害,而小郭暫時還是安全的,咱們抓緊時間,她……應該還有的救。」他停了停,彷彿是等待胸中洶湧的波濤平靜下來,然後對杜建平和林鳳沖說:「把搜捕王軍的警力再擴大一倍!現在他一定蟄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我們要像木蘭圍場打獵那樣,攪得他的每一寸神經都不得安寧,直到他竄出來,束手就擒為止!記住,為了知道小郭被拘禁的地點,王軍——我只要活的,不要死的!」突然,呼延雲轉身向門口走去,帶起一陣風。蕾蓉一愣:「呼延,你要去哪裡?」「別管我!」呼延雲硬生生甩下一句,出了房間。黑暗的樓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很遠,推開洗手間的門,進去,靠在灰色的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站不住了,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他不得不彎下腰,雙手拄在膝蓋上。喘息,呼哧呼哧呼哧呼哧,越來越急促,像哮喘急性發作的病人,處於瀕死狀態……混蛋!混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灰色的地板突然扭曲、變形,黑暗彷彿柏油,從那些脹裂的縫隙中滲出、流淌,漸漸變成了濃濃的一片。視網膜!我的視網膜,又在極度的痛苦中裂解了嗎?世界只剩下兩種顏色:黑和白——脖子是白色的,如同套上了上吊用的白綾,其餘,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名叫寒鴉的我飛起來了,在這狹小的、密閉的、臭烘烘的洗手間里,掙扎,撞擊,折斷的羽毛,像破碎的剪影,在天花板的上空盤旋,盤旋,終於落在布滿尿漬的骯髒的地板上……

他的咽喉里使勁發出啊啊的兩聲,像哀嚎,卻沒有淚水。他突然想起了一張臉孔。那張臉像是……像是放少了酵母的麵糰,永遠是死死板板的一坨,所以她的笑永遠是僵硬而殘忍的:「喂,我可沒說我喜歡過你,我可是有男朋友的,還不止一個呢!」那個女人不是已經被殺死了嗎?她玩弄、欺騙我的感情,現在她死了,媽的我應該高興才是啊,我應該大笑,像京劇演員那樣誇張地大笑,哈哈哈哈哈!笑聲在這個狹小的、密閉的、臭烘烘的洗手間里迴響,可是……可是我笑不出來,因為,因為——他扶著膝蓋,向前邁了一步,撲通一聲,幾乎是半跪在了水池前。他狠狠地擰開了水龍頭。嘩啦啦!冰涼的水像動脈被割破的鮮血一樣噴湧出來,他掬起雙手捧著,一動不動,水不停地溢出掌心。滿滿一捧水。舉到頭頂,淋下。疼!水,從他的額頭上,嘩地一聲滾落,猶如幕布一般,拉下了他的黑暗,他的夜。什麼?水?不是血嗎?鮮紅鮮紅的血,在酒的裹挾下順著他的額頭流淌,還有酒瓶砸碎后的玻璃碴子。他坐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可他聽得清清楚楚,天堂夜總會老闆董豹那猙獰的笑聲:「給我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渾身挨了多少拳腳,他已經不記得了,唯一銘刻在心中的,就是有那麼一瞬間,一個溫軟的身體抱在自己的背脊上,替自己擋住了那些瘋狂的電閃雷劈!而後,她被拽開了,可她還在不停地大喊:「不要打人!不要打人!」忽然,暴風雨過去了,風平浪靜。他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一塊被熱水濕潤過的毛巾,輕輕地為他拭去嘴角的嘔吐物。淡雅的香氣,就像少年時代戴著紅領巾,在校園裡歡笑地跑過的無數個春天。他不忍睜開雙眼,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流下。他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一句話:「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他哭泣著,哭泣著,從嗚咽變成抽泣,從抽泣變成嚎啕。在洗馬河畔,他坐在娟子的屍體旁邊,自殺一樣地放聲大哭,哭聲嗷嗷地像月光下一匹受傷的狼,眼淚如同洪水一樣順著瘦削的面頰流淌。那一刻,她抱著他,陪他一起哭泣。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淚水,「啪」地滴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郭小芬。他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有多麼動聽,可是現在,他只想把這個名字捧在掌心裡,但是掌心裡的水,不停地湧出,他什麼也沒有留下……現在,她已經被綁架了,生死未卜。也許,她就像陳丹一樣,被囚禁在一個狹長的密室中,黑暗籠罩著她,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想起的是誰?——是你!」「我想起的是你!我想起的就是你!」那麼,好吧!林香茗和馬笑中匆匆趕往郭小芬的家,林鳳沖抓緊對徐誠、侯林立的審訊,杜建平帶著劉思緲親赴一線搜捕王軍。剛才還因為人多而顯得有些局促的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現在只剩下了蕾蓉一個人。她獃獃地坐著,有些不知所措。門開了。他的臉上濕漉漉的,晶瑩的水珠,不斷地從他前額的發梢上淌下。他靠在門框上,單眼皮下的兩道目光,像狼一樣,兇狠而有神。「我要看這個案子的所有卷宗。」他說,「從頭開始!」蕾蓉站起,嘴唇蠕動了半天,最後吐出的卻只有兩個字——「好的。」厚厚一摞卷宗,按照時間順序,從6月19日陳丹被從萊特小鎮解救出來開始,一頁一頁地翻過。20多天里發生的一幕幕事件,就這樣再次被啟動了播放鍵。陽光灑在紙面上,那些記錄、圖片、簽字,都浮著一層令人眩暈的光芒。血案、懸案、疑案、案中案……與從前接觸過的案件相比,這個案子要紛紜複雜得多。千頭萬緒,猶如一個個巨大的毛線團扔到了野貓群里,被攪得亂七八糟,剛一接觸時,令人茫然不知所措。因此,香茗利用行為科學對1號兇嫌和2號兇嫌進行的區分,不僅正確,而且在偵辦方向上起到了指南針的重要作用。而思緲採用「現場還原」的方式認定陳丹的媽媽死於賈魁的謀殺,也是合理的。郭小芬昨天的推理,乍一聽,可以說非常精彩,只是在某些細節上有些牽強,而且犯下了一個埋藏得很深的錯誤,這個錯誤讓我懷疑「兇手是王軍」這一認定——當然,這不能怪小郭,因為當時她畢竟不在現場……

所有的卷宗都看過一遍了。其中這一份需要再仔細地研讀,卷宗建立的時間是6月29日;卷宗名稱是「通匯河北岸無名女屍分屍案」;負責人的簽名是:劉思緲。劉思緲建立的卷宗和其他人有明顯的不同。她把跟老師李昌鈺在一起辦案的習慣帶回了國內,在卷宗的最後,總會單獨附上一張紙,寫出她對疑點的種種思考,這些思考的主觀性非常強,也許毫無價值,但「破案和犯罪有一個共同點——都需要靈感」。這份卷宗也一樣。真可惜,劉思緲已經在附於卷宗的紙上已經寫明了自己的困惑,為什麼沒有進一步思考下去呢?呼延雲慢慢地合上卷宗,迷離的目光停在桌子上,上面擺著蕾蓉中午給他買的快餐,他卻一點食慾都沒有。看看窗外,陽光已經不那麼刺眼了,一瞧牆上的掛表,有些吃驚,不知不覺間,竟已經過去了7個小時,現在的時間是下午5點。他站起身,走出門,在樓道里徘徊著。黑暗的樓道,兩邊的牆上似乎沒有門,就那麼長長地一直延伸下去,盡頭的窗戶,有一些光芒……哭聲。哭聲把沉浸在思索中的他喚醒了,沿著哭聲尋去,來到預審室門口,裡面兩個審訊員正襟危坐,桌子對面是小喬護士,耷拉著腦袋,不停地抽泣著。呼延雲走了進去。兩位審訊員只知道他是專案組的人,卻並不認識他,很有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怎麼回事?」呼延雲指著小喬護士問。「一直在問她7月10日晚上12點離開小白樓去做什麼了,可是她就是不講,哭哭啼啼的。」審訊員不耐煩地說。呼延雲拉了張椅子,坐在小喬身邊。可憐的姑娘,眼睛像在水裡泡過一樣又紅又腫。他不禁嘆了口氣,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聲音太小,連那兩個審訊員都沒有聽見。小喬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呼延雲,半晌,才羞赧地點了點頭。呼延雲站起身,對那兩個審訊員說:「她是無辜的,放了她吧。」

「你說什麼?」一個審訊員生氣地說。也難怪,辛辛苦苦費了一天口舌,受審者什麼都沒有交代,這個突然闖進預審室的傢伙簡簡單單問了一句,竟要馬上放人,哪有這個道理!「聽他的話,放人。」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兩個審訊員一看是蕾蓉,立刻起立,敬禮。呼延雲對小喬說:「我帶你回醫院去。」小喬「嗯」了一身,像個孩子似的跟在呼延雲後面,出了預審室。計程車上,兩個人一直沉默著。快到仁濟醫院的時候,小喬問:「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呼延雲沒有回答。「你……你能別把這個事情告訴於護士長么?不然她要處分我的。」小喬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求求你了。」呼延雲還是沒有說話。一進小白樓,站在值班護士台裡面的於護士長就快步走過來,抓住小喬的胳膊,又生氣又擔心地說:「你這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警察早晨為什麼要把你帶走?是不是你說謊話了?」「她是說謊了。」呼延雲在旁邊說:「那天晚上她沒去餛飩劉,去的是『一家鮮燒賣館』。怕你罵他嘴饞,為口吃的跑那麼老遠,所以才沒跟警方說實話。」於護士長這才鬆了一口氣。小喬感激地看了呼延雲一眼。「我在這小白樓里隨便轉轉。」呼延雲說。小喬連忙獻殷勤,上前一步為他開門。「小心!」於護士長驚叫了一聲,因為小喬無意中把右手伸向了壞掉的右玻璃門。小喬嚇了一跳,愣在原地沒敢動。呼延雲看了看於護士長和小喬,又看了看那扇壞掉的右門,推開左門走了進去。按照警方的要求,icu病房保持著案發時的原貌。站在陳丹被殺死的那張病床前,呼延雲心中升起一種特殊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沉重,也很黑暗,就像一道慢慢閉合的鐵門投下的陰影。陳丹,不過是章娜的同類,都是善於玩弄感情,為了金錢可以出賣肉體和道德的人。先割去她的乳房,讓她備嘗痛苦,再把她殺死,這樣的折磨用在這種喪盡天良的女人身上,是一件多麼快意的事情啊!如果我是兇手,我也要……

我也要——什麼?!他打了個寒戰,我怎麼了?剛才,我在想什麼?殘忍地折磨,殺死章娜?那一刻我將無比的快意?我竟然想殺人?想殺人!什麼時候,我居然有了這樣可怕的魔性?!還是它們早就在我內心的最深處掩埋著,剛才只不過是偶爾的釋放!他向四周看了看,沒有旁人,這才略略感到安心。但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悟到了什麼。「小喬!小喬!」他大聲喊了起來。小喬連忙進了icu病房。他指著枕頭問:「7月11日早晨,你們發現陳丹被害時,這個枕頭,是怎麼放置的?」小喬想了想,肯定地說:「墊在陳丹的腦袋下面。」奇怪。他想。他走出icu,沿著樓道,走到盡頭,左拐,進了112房間。兇手殺人之後,曾經走進過這個房間。這個看來「多餘的舉動」,按照郭小芬的解釋,是為了拿走藏在花莖中的竊聽器。這恰恰是郭小芬全部推理中最致命的錯誤,不過,她的那句話,無疑是正確的——「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兇手能放下什麼呢?從監視攝像機拍攝到的影像上看,他走進小白樓的時候,穿著白大褂,戴著橡膠手套、口罩和醫生帽,腳上套著藍色布製鞋套,離開時,這些還都在身上;殺人時,他手中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兇器——那個枕頭,可是枕頭後來又墊在陳丹的腦袋下面了,並沒有帶到112房間啊。這麼說來,「放下什麼」似乎是不能成立的事情。那麼,還是沿著「拿走什麼」的思路來追溯好了。兇手到底拿走了什麼呢?呼延雲的目光緩緩地掃過112房間。那天陳丹被推到icu去,他曾經仔細地看過房間中的一切,現在需要將眼前的視像覆蓋在記憶上,看看能否重合:心電監視儀和輸液架還在,左邊床頭柜上原來並排擺著的兩大束鮮花,現在只剩下了白天羽送的一束;右邊床頭柜上的那台蘋果型cd機,在下午6點有些陰暗的東向房間里,綠得好像發霉了似的。

除了侯林立送的那束花被警方拿走當了證據以外,什麼都沒有少啊!也就是說,兇手並沒有拿走什麼。不可能,一定有什麼我沒有發現的缺失,是什麼呢?是什麼呢?是什麼——猛地!一陣劇烈的疼痛,像尖刀刺入了他的腦髓,疼得他跪倒在了地上,雙手抱著頭,指尖在蓬亂的頭髮中摳抓著,像要把自己的頭顱擠爆,顫抖的身體扭曲成了一張弓,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長期以來的酗酒,極大地損毀了他的腦力,過度的思考彷彿是飛速旋轉一顆生鏽的鐵釘,帶來的必然是鐵鏽橫飛,釘身崩毀!他就那麼跪著,很久很久。好了,好了,最強烈的疼痛終於過去了……雙手緩緩地從頭上放下,撐在地板上,喘息著,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他慢慢地昂起了頭顱,雙眼平視前方——巧合嗎?他的眼睛,像獵豹的利爪,死死地盯在了那台蘋果型的cd機上!他站起身,走上前去,摁下了機艙的開關。「噝」的一聲,機艙的蓋子輕輕地、節奏舒緩地抬了起來。裡面是空的。他衝出了112房間,衝出了玻璃門,對著站在值班護士台裡面的於護士長和小喬大喊:「cd機裡面的那張《黑色星期天》的音碟呢?」於護士長和小喬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你們沒有拿?」他簡直是在咆哮了,「你們敢發誓你們沒有拿嗎?」於護士長有點生氣:「當然!我們拿那張碟做什麼?那種嚇死人的音樂,我們可不想聽!」小喬也點了點頭。「還有你!」呼延雲指著窩在值班護士台旮旯里的潘秀麗,「你有沒有拿?」「我可不敢,我可不敢……」潘秀麗都要哭了。呼延雲轉身就跑出了小白樓。於護士長看著他的背影說:「這個人瘋瘋癲癲的,好像有精神病似的。」小喬護士撅起嘴唇,小聲嘀咕道:「才不是呢……」計程車上,呼延雲不停地打電話,給思緲,給馬笑中,給林鳳沖……只問一句話,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仁濟醫院小白樓112房間的那個cd機里有張音碟,你拿過嗎?」「沒有啊,怎麼了……」咔!對方還沒有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上了。唯一多說了兩句的是香茗,香茗和馬笑中去郭小芬家搜索,一無所獲,但確認「小郭不是在家中被綁架的」。車子停在華文大學校門外,呼延雲下了車,跑進校園。他自己就曾經是這所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所以輕車熟路,直奔女生宿舍樓,在門口被傳達室的老太太攔住了:「你怎麼往女生宿舍闖?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呼延雲從褲兜里掏出月票夾一晃:「我是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探員,有案子要辦,你去把那個名叫習寧的女生給我叫下來。」老太太眼神不好,以為他拿的是警官證,老老實實把習寧叫下了樓。習寧還是穿著一身黑衣服,眉毛雖然擰著,凸嘴巴的嘴角卻向上翹起,笑得有些猙獰。呼延雲看了看她,說:「我是刑偵總隊的,問你幾個問題,7月10下午,你到仁濟醫院探望陳丹來著?」習寧鼻子里「哼」了一聲,點點頭。「你在病房裡給她放了一首《黑色星期天》,對不對?」呼延雲說,「音碟是從哪裡來的?」「她自己的,就放在宿舍的桌子上,過去她可愛聽了,我想她休養的時候,也一定非常非常想聽,所以就拿到病房裡放給她聽,她聽著聽著就哭了……」習寧得意地笑了起來。呼延雲看著她那越來越紅的鼻子,冷冷地問:「那張音碟,現在在哪裡?」「我不知道!」習寧說,「那幫護士趕我走,我就走了,音碟留給陳丹慢慢聽吧,聽死她……」「她已經死了。」呼延雲說,「就在你給她放音樂聽的那天晚上,被人謀殺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恭喜你,你的情敵終於消失了,你的男朋友可以永遠地和你廝守在一起了……」「廝守?」習寧的目光像被敲碎的冰,剎那間,變成了一堆迷離的渣子,她後背往牆上一靠,嗚嗚地哭了起來,「騙子,他是個騙子,他一直都有別人,他又有了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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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雲問:「7月10日晚上12點左右,你在幹什麼?」習寧的哭聲戛然而止:「陳丹不是我殺的!」「我又沒說是你殺的,你慌什麼。」呼延雲盯著她的眼睛,「說吧,你那天晚上在幹什麼?」習寧想了想說:「想起來了,這不要放暑假了嗎,我和班裡一大堆同學一起去錢櫃唱歌了,12點多回的學校,還被宿舍樓看門的老太太訓斥了一頓,說我們夜不歸宿。」呼延雲點點頭:「這麼說,應該有不少人能為你證明嘍。」「當然!」習寧說,「那天去的同學可多了呢,連白天羽都一起去了。」呼延雲眼睛一亮:「白天羽?那天晚上,他和你們一直都在一起嗎?」「沒錯。」習寧肯定地說,「他唱的《三國戀》,模仿女聲那一句『等待良人歸來那一刻,眼淚為你唱歌』,尖細的嗓子別提多好聽啦。」說完,她抬起空洞的雙眼,望著吊有蜘蛛網的牆角,兀自哼唱了起來:「在我離你遠去哪一天,灰色的夢睡在我身邊,我早就該習慣沒有你的夜……」呼延雲望著地板,她的影子,越來越長……在圖書館里,呼延雲找到了白天羽。自從表弟因為連續殺人被捕之後,白天羽一見警察就兩腿發抖。雖然知道呼延雲不是警察,但見過他和林香茗他們在一起,因此格外乖巧,有問必答:「7月10晚上12點左右?我和同學們一起去錢櫃唱歌,然後回學校了,大家都能給我證明……我還看見吳老師了呢。」「哦?」呼延雲說,「吳佳老師嗎?他那麼晚了為什麼還在學校?」「不知道。」「你在哪裡看見他的?」「就在教研樓前面的那個花壇旁邊,他坐在長椅上抽煙。」「你能肯定是他嗎?」呼延雲疑惑地問,「當時已經是深夜了啊。」「肯定是他。」白天羽說,「長椅旁邊有個路燈,雖然他是側著坐的,有一定距離,但還是看得很清楚。」呼延雲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陳丹……你已經知道了吧?」

白天羽嘴角抽搐著,眼眶裡立刻浮起一層水光。呼延雲從小就怕女人哭,現在才知道,男人像女人一樣愛哭,才是更可怕的事情,擺擺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把陳丹遇害的那天下午,你在112病房裡看到的事情,再跟我說一遍,越詳細越好。」白天羽於是把那天在112房間發生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呼延雲問:「你說有個長相很醜陋的人,把臉貼在窗戶上往裡面看,嚇壞了陳丹——那張臉,如果你再看見,還能認出來嗎?」「能!」白天羽說,「我眼神和記憶力都非常好。」「還有,當時,陳丹是非常非常害怕嗎?」呼延雲問。「是的,她害怕極了,身子一個勁兒地哆嗦。」說到這裡,白天羽不停地抽著鼻子。「就是害怕……沒別的了?」呼延雲問。白天羽有些奇怪:「沒有別的了,還能有什麼?」「這不對啊……」呼延雲自言自語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仁濟醫院小白樓112房間,那個蘋果型cd機里有一張音碟,名字叫《黑色星期天》的,你拿了沒有?」白天羽驚惶地擺擺手:「沒有沒有。」呼延雲指著遠處的一個藍牌子說:「我要去和吳佳老師談談,沿著那個校園導示牌走,就能到教研樓吧?」「那是校園內機動車限速的路標。」白天羽說,「在那個路標左拐,就到教研樓了。」在教研樓門口,呼延雲和下班回家的吳佳撞了個正著,兩個人一邊聊一邊往校門走。夕陽西下,被烈日暴晒了一天的校園,像烤糊的饢,浮動著一層焦黃色。這一年的夏天,雖然城市上空動輒就烏雲密布,風雷大作,但雨下得極少,以至於地面猶如缺水的喉嚨,幹得起了皮兒,花花草草的邊緣都打著灰色的捲兒,病懨懨的,連樹上知了的叫聲,聽起來都帶著裂紋。「我說怎麼在仁濟醫院的小白樓里見到你,覺得有些眼熟呢!」吳佳笑著說,「記得當年你演講、辦雜誌、組織讀書會,可是咱們學校的風雲人物啊!」

呼延雲淡淡一笑:「吳老師那時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滿腦子奇思異想呢。」「那是為了你好。」吳佳說,「相信你走上社會之後,一定了解老師當年的一片苦心了吧。」「沒有。」呼延雲說,「畢業這幾年,我唯一了解的,就是這校內校外,都越來越鬼氣森森了。」「我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吳佳望著他說,「從大學到現在,你一直是個偏激的人。記住,你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世界,你的世界就是什麼樣子的。我想你應該讀些各種『心靈雞湯』類的書,讓自己的心靈保持寧靜、寬容……」「扯——淡!」呼延雲大笑起來,豪放的笑聲如此嘹亮,引得那些躡手躡腳行走著的人們紛紛側目。吳佳站住了,樹影擋住了他的面容:「看來你還是不夠成熟。」「成熟?打個比方:在犯罪現場,兇器,滿地的鮮血,屍體,還有人被綁架了,同學們看到這一幕,都嚇傻了……老師您卻從容不迫地走到窗前,瀟洒地打開窗戶說:大家請往外面看,鳥語花香,我們的生活多麼幸福啊!您知道您這種行為叫什麼嗎?」呼延雲冷冷地說——「這叫轉移視線,干擾調查!」儒雅的衣著。眼鏡後面,倏地射出一道凶光。「好了,吳老師,我今天來這裡不是和您爭論的。眼下,就有一具屍體正在等我找出兇手,有一個被綁架的朋友需要我解救。」呼延雲說,「因此我想請問,7月10日夜裡12點,您在做什麼?」「這算什麼,審訊?」「您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吳佳盯著呼延雲,慢慢地說:「那天夜裡,我和家裡人鬧了點不愉快,所以在學校待到11點左右,後來又到教研樓前面的花壇里坐了很久。」「有什麼人看到過您嗎?」呼延雲問。吳佳想了想,搖搖頭。「白天羽說他看見您了。」呼延雲說,「您……看見他了嗎?」吳佳還是搖搖頭:「我坐在花壇里想事情,沒有看到任何人。」

「還有個問題,您在仁濟醫院小白樓的112房間,有沒有從cd機里拿走一張音碟?」「沒有。」吳佳面無表情地說。「謝謝您。」呼延雲說完,轉身向校園東南角的一座紅磚房走去,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是在這裡,離開大學這麼多年了,希望一切還都沒有改變。鋁皮包裹著的木門,窗戶裡面黑黢黢的,陰冷而潮濕,半地下室……小郭,現在是不是就被囚禁在這樣一個地方?他的心一揪。門,突然開了,走出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袖口、褲邊和他的那張疲憊的臉孔一樣,都黑黑的。「您好。」呼延雲上前說,「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您——」嘩啦啦!一陣風聲。頭頂龐大的樹冠瘋狂地搖擺起來,將夜幕硬生生地從天空中撕下,裹在了大地之上。下雨了么?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隆隆的滾雷聲,甚至噼里啪啦的落雨聲,在死一樣的寂靜中,那麼清晰。我就是一滴雨滴。過去的日子,我一直浮在雲層里,隨風飄動,流淌過白天和黑夜。突然,一片烏雲,就像吸血蝙蝠的陰影,猝然籠罩了我,沉重的寒冷,將我凝結成一滴,於是,我從雲層中墜落,墜落,墜落……啪!我砸在地上了。粉身碎骨的一瞬,我失去了一切知覺。我死了么?像跳樓者,面目全非,身下一灘鮮血汩汩地流著?我一定是死了,四周是那樣的黑暗,猶如屍衣,緊緊包裹著我,沒有一絲縫隙。我被埋在廢棄的枯井裡,身上覆蓋著一層又一層冰冷、堅硬而沉重的泥土,唯一的氣息就是屍臭,我的屍臭,我的萬劫不復的腐爛……太痛苦了!讓我這具死屍翻個身吧,或者,至少,活動一下手腳——可是,不能。大概,這就是夢魘吧。是夢!沒錯的,太好了,就是夢。那次,我在夜色中走進椿樹街果仁巷衚衕那棟四層灰樓,受到驚嚇之後,就做了這樣一個夢,現在,不過是夢的重溫。

那個夢裡有什麼?我得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對了,有一個坐在房間的牆角里哭泣的女人,她哭得好凄慘好凄慘,嚶嚶的,我想上去問問她怎麼回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就聽見清脆而略有撕裂感的「喀嚓」一聲,她的脖子斷了,像陳丹的媽媽一樣,從白色的骨殖和韌帶中間噴湧出了大量的鮮血,濺得我渾身都是——好多好多的血啊,我的衣服,我的雙手,我的腳面,我的視網膜里,一片鮮紅,鮮紅,鮮紅!耷拉的人頭,嘴巴還一動一動地發出哭聲。恐怖么?不過是夢,不要害怕,夢總有醒的時候,也許馬上就要醒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哭聲,嚶嚶的哭聲。咫尺的距離!黑暗中儘管看不見,但哭聲真切極了,不是從口腔里發出的,而是從嗓子眼裡,從鼻腔里,從肌膚下面的血管內部!毛骨悚然。在上一次夢中,我……我大叫著往房間外面跑——跑!這次我還是要跑!我……我……跑不了。她流下了淚水。剎那間恢復的意識,像雷電擊中樹榦,瞬間的光芒,照亮的卻是絕望。我的手和腳都被繩索綁得緊緊的,根本沒有掙扎的可能;我的嘴完全被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那就不要掙扎,不要呼喊好了。為什麼我還要掙扎?還要呼喊?因為……因為我記得那個夢,那個越來越恐怖的夢!門已經消失了,四面都是鐵一樣冰冷的牆,我死命推那堵牆,完全沒有用。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天花板像閘門一樣往下壓,而腳下不停翻滾著的血水卻越漲越高……終於,我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已經漫過了我的耳際。沒有血水,沒有,但是馬上就要有了,因為她聽見了那個人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他停下了。哭聲也像被掐斷了一樣,驟然消失。死寂。一道藍色的燈光,鬼火一樣,在這洞窟中幽幽地閃亮。

她才看見,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被緊緊綁縛住手腳的女人,被堵住的嘴邊,黏滿了淚水和鼻涕,像發瘟的雞一樣顫抖著。藍色的光一直停留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驗屍似的,一動不動。那個女人的鼻涕和淚水一直在流,無聲地流,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和乞求,像一隻貓爪下的老鼠……她憤怒了!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們吧!何必要苦苦地折磨我們?!假如世界上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那就是等待死亡——所以,趕快殺了我們吧!混蛋!她瘋狂地聳動著身體,像一條剛剛被撈上岸的魚。那人看著她,像看著一條剛剛被撈上岸的魚,在做無謂的掙扎。好了,魚的力氣耗盡了,不動了。那人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電筒藍色光芒的照耀下,尖銳極了!電筒突然滅了。那人與黑暗迅速融為一體,無聲無息,看不見容貌,分不清男女,他(或者她)只是很優雅地將尖銳的東西一點點刺向她的胸口。她想喊,聲嘶力竭地喊,但是嘴裡根本發不出聲音……終於觸及到肌膚了。一剎那,腦海中閃過,陳丹乳房被割掉后,胸口鮮血淋漓色的碗,像被挖掉眼球的眼眶。疼——這不是夢!疼啊!誰來救救我?救命!!!現在,可以,死去了。


第十九章 藍色的河流


椿樹街果仁巷衚衕最裡頭的那棟灰樓,4單元頂層。402房間是陳丹的家,與之對門的401房間里,住著一位老太太。她活像一隻冬眠的蝙蝠,偶爾才露一回面,也大多是在凌晨,拄著拐杖,一個人走啊走的,胳膊上還挎著一隻籃子。回家的時候,籃子里裝滿了菜葉子,髒兮兮的,據說都是從附近菜市場的早市結束后撿來的。她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話,假如有人來收水電費和衛生費,敲敲門,好久她才會把門開一道細細的縫隙,聽完事由,把錢遞出,然後把門「吱呀」一聲關上,接著是銷門閂的聲音。於是各種傳聞不脛而走,有人說老太太非常有錢,所以才對外人保持高度的警惕;也有人說,從來沒見過老太太的親戚上門,所以她的全家,或者說與她有血緣關係的所有人,都已經死得乾乾靜靜。她自個兒的生活,簡單極了,每天早晚兩頓飯,就是一碗米飯,一鍋熬菜,十幾年如一日。由於儲藏了過多菜葉的緣故,她的屋子裡總散發著一股腐爛的臭味,臭味一直飄散到樓道里,活像墩布在水池子里漚了一個夏天。她自己聞慣了,也就安之若素。但是最近幾天,老太太坐不安生了。因為一股越來越濃重的惡臭,蓋過了她用爛菜葉製造的臭氣。哪兒來的臭味呢?她嘬著腮幫子,坐在屋裡,回憶起了多年以前,陽台上就曾經散發過這麼一股子惡臭,那是一匹很大很大的灰耗子的屍體發出的,難道又有這麼一匹灰耗子嗎?她走到陽台,用拐杖在一大堆她視為珍寶的垃圾中戳戳點點,並沒有找到什麼。她凝神定氣,逆著臭味飄出的方向,一點點尋去,終於推開了自己的房門。面前,正對著她的,是402的房門。房主姓賈名魁,一個獐頭鼠目的傢伙,總也不回來住,所以委託她幫著把房子出租出去,她根本不想管,但是經不住他一再的懇求,就應承了下來。可是這房間,根本沒有人租。過去深更半夜,偶爾聽見女人的哭聲,像鬧鬼似的,前幾天聽在樓下聊天的鄰居們說,有個女人被殺死在這房子里,兇手就是賈魁。鬧鬼一樣的哭聲,是死者的女兒偷偷回來,想念母親發出的。至於賈魁,連警察們都找不到他了。臭味的源頭,好像就在裡面。她舉起拐杖,用底端戳開了402的房門。臭味驟然濃重了十幾倍!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往裡面走去,先聽到一陣極細切的「嗡嗡」聲,然後就看到了伏在地板上的「那個東西」,還有糊在上面的一大片黑乎乎的、像傾瀉的蝦醬一樣不斷蠕動的蒼蠅。老太太顫顫巍巍下了樓,來到居委會,裡面正聚集著一群高矮不一,但水桶身材相仿的婦女,正在召開「共建和諧社區」動員大會。老太太一進門,大家都愣住了,好像走著夜路突然撞見了鬼似的。

「死人啦。」老太太說。簡簡單單一句話。讓每個人都感到頭皮發麻,望望窗外,看不到太陽,天幕泛著極淺的紅色,像一口被燒乾了鍋的鍋蓋。下面,整個城市都浮動在白花花的灼熱氣浪里。402房間的那具屍體,經過辨認,正是失蹤多日、警方一直尋找不到的賈魁。屍檢結果表明,他已經死了好幾天。死因是小腹中了數刀,特別可怖的是,他的下身被兇手用刀戳得稀爛。這種殘忍的手法,一般只有在黑社會因為爭風吃醋導致的殺戮中,才會採用。懷疑的對象再次指向了王軍。時間又過去了一夜。儘管專案組的成員們兵分幾路,整夜奔波,展開搜索,但無論王軍還是郭小芬,都搜尋不到任何蹤跡。中午大家聚在辦公室里草草地扒拉了幾口盒飯,商量下一步行動,想起郭小芬生死未卜,都黯然神傷。電話鈴響了,是傳達室打來的,說有一個叫白天羽的大學生,想來專案組彙報點事情。「讓他上來吧。」林香茗說。「對了。」劉思緲放下筷子說,「呼延雲,你昨天問我們每個人,有沒有從112房間拿走一張音碟,是怎麼回事?」呼延雲說:「小郭說:『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這個推論,我是贊同的。但她認為,兇手想拿走藏在鮮花中的竊聽器,我不同意。我昨天下午到112房間,發現cd機里少了一張音碟,就是那盤《黑色星期天》。而我問了所有在陳丹被害後進出過小白樓的人,都說沒有拿過那張音碟,那麼只有一個人拿了,就是兇手,他為什麼要拿那張碟?目前我還搞不懂。」劉思緲驚訝地問:「這麼說,你認為小郭的推理有錯誤?兇手難道不是王軍嗎?」呼延雲點了點頭:「嗯。小郭的推理中,有一個致命的錯誤,完全不合邏輯,那就是——」「哐」!辦公室的門被人用力推開,白天羽的身影像蛾子一樣撲了進來,驚惶失措地叫喊著:「我看見他了!我剛才看見他了!」

大家面面相覷,林香茗皺著眉頭說:「怎麼了?你看見誰了?」「那個人!」白天羽急得兩眼發直,手胡亂比劃著,「就是那天下午,把臉貼在窗戶上往112房間里看的人!」香茗等人立刻跟著白天羽一直跑到了一層,只見一個背對著他們的人,正在跟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說話。「就是他。」白天羽戰戰兢兢地伸出食指,朝那個人一指。林香茗大步走上前去。那人聽到身後的風聲,把頭一扭。大家都愣住了——這個人,不是《法制時報》的記者張偉嗎?「林警官,有什麼事嗎?」張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聲音卻有些發顫。林香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頭髮和鬍子,都染成枯草一樣黃黃的顏色……難道他就是陳丹被害那天晚上,偽稱自己是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探員,把值班警察豐奇叫到仁濟醫院後門,導致陳丹在無人看守的情況下被殺害的人?犀利的目光猶如解剖刀,張偉感到肌膚一陣陣刺痛,突然發出一聲怪叫:「你要幹什麼?!」「我倒想問問,你要幹什麼!」林香茗一步步向他逼近,聲音越來越嚴厲,「7月10日下午,你為什麼要往112房間里偷窺?當天晚上12點半左右,你為什麼冒充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探員,把守衛陳丹的值班警察從崗位上調開?」張偉倉皇地後退著,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走吧。」林香茗把手一指。「哪裡?」張偉抬起腦袋問。「預審室。」「我……我沒有殺人!」張偉氣急敗壞地說,「殺人的事情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預審室!」在預審室里,張偉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事情的經過。自從《法制時報》總編輯李恆如和林香茗達成協議,只允許郭小芬一人採訪、報道割乳命案之後,他差點氣瘋了,一心想在郭小芬之外挖出獨家新聞。2號兇嫌被捕后,他很是沮喪,但是因為和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有一層親戚關係,他很快就了解到,割乳命案的兇手其實有兩個人,還有一個1號兇嫌沒有抓到。他打探出1號兇嫌作案的經過,在7月10日下午摸到仁濟醫院小白樓,想採訪陳丹,見林香茗等人在,沒敢進去。繞到樓後面,扒著窗戶往陳丹住的病房裡看,沒想到卻被白天羽發現了,殺雞似的大叫,嚇得他一溜煙逃掉了。但他依然不甘心,當天夜裡打電話把豐奇叫出來,想從他的嘴裡套出點東西,可惜又是一無所獲。後來知道陳丹就在那個時間段被謀殺之後,把他嚇壞了。今天來市局,是想探探風聲。

「林警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和殺人的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張偉坐在預審室冰涼的椅子上說。「一點關係都沒有……」林香茗將這句話喃喃地念了一遍,看著他說:「真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嗎?」「真的啊。您想,陳丹被殺的時候,我正在醫院後面跟那個警察套話呢。」張偉忙不迭地說,「我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我不是這個意思——」林香茗打斷了他的話,「我是問:你怎麼一點起碼的懺悔之心都沒有?」張偉獃獃地望著他,眼中一片茫然。「這個案子,你一直很關注,看來你也了解了不少內幕。那麼你知不知道,那個殺害了5名女高中生的2號兇嫌,就是看了你為了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寫下的血腥的報道,才模仿著去割乳殺人的!」林香茗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一脈濃濃的悲傷流過雙眸,「他一共殺了5個人,5條年輕的生命啊!流了那麼多血,在極度的痛苦中一點一點咽氣,屍體還要受到凌辱……你怎麼就沒有一點懺悔之心呢?這樣下去,哪裡才是盡頭,哪裡才是盡頭啊……」說完這句話,林香茗慢慢地走出了預審室。很久,張偉還耷拉著腦袋,長長的口涎滴落在褲子上。對面,有個人坐下了:「能不能問你個問題?」張偉抬起了腦袋,目光獃滯。「我想問,那天你在小白樓外面,貼著玻璃窗往病房裡面看的時候,都看到了些什麼?」呼延雲問。張偉緩緩地回過神兒來:「裡面挺暗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躺在病床上的陳丹,還有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坐在她床前。陳丹好像很害怕那個不男不女的人,身子發抖,還不住地畏縮著,畏縮著……然後,那個不男不女的人抬頭看見了我,大叫了一聲,就跑出了房間。」一道光芒,劃過呼延雲黑幽幽的瞳仁:「陳丹當時看到了你嗎?」「應該沒有吧。」張偉說,「她的臉並沒有側向我這邊。」「這個……」呼延雲沉思了一下說,「陳丹當時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

張偉搖了搖頭。呼延雲一面思索,一面往行為科學小組的辦公室走,快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聽見裡面傳出一聲怒吼——「不行!」他推開門進去。只見專案組成員圍了一圈,局長秘書周瑾晨神色尷尬地站在最中間,面對他的是玉面濺朱的林香茗:「我再講一遍,這個事情沒的商量,誰說也沒有用!」「可是,這是局長的命令啊。」周瑾晨說,「侯林立已經把花里藏竊聽器的事情一個人承擔下來了,臧律師拿出的又是鐵證:芬妮被害的6月15日晚上,徐誠正在紐約參加一個世界金融年會,年會的密級非常高,會場內所有通訊系統一律關閉,他根本不可能直接指揮殺人;如果說他事先就把殺人任務安排好了,王軍現在又抓不到,沒有證據能證明。我們只能放人。」「不行!」林香茗激動得用手指連叩桌子,「絕對不能放了徐誠!不然小郭就有危險了!」「香茗……」站在窗口的劉思緲突然發出一聲絕望的呼叫。香茗大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見臧律師陪著徐誠走出市局的大門,在門口等待的高秘書快步上前,緊緊握住徐誠的手,說了幾句什麼,三個人的臉上頓時爆發出大笑。徐誠一面笑,一面轉過頭,向市局辦公樓望去,目光恰好與香茗相撞,那目光猶如逃出陷阱的狼,得意、猖狂,還有犬齒一般的兇狠,預言著必然到來的報復。這個傢伙其實早就預料到一切了。我去貳號公館問他6月15日在做什麼,他說想不起來了,我以為他僅僅是在搪塞,其實他就是把「不在國內」這張牌留到最後再打,我也真的是百密一疏,那天檢查公館監控攝像機拍攝的6月15日的視頻,怎麼就沒有注意到:視頻中固然沒有拍到芬妮,也沒有任何徐誠的影像!林香茗咬了咬牙,拳頭在窗台上一擂:「我去找局長!」蕾蓉一把將他拉住:「香茗你冷靜一點,你怎麼就不想想,如果不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局長能同意放人嗎?」

「那怎麼辦?」蕾蓉到底年長,事態越緊迫,越沉得住氣:「我覺得,現在的關鍵在於抓住王軍,他只要供認他的殺人行為都出於徐誠的指使,徐誠的全部防線就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但是要快。徐誠被釋放,危險的不僅僅是郭小芬,還有王軍——徐誠肯定要殺人滅口了!」「問題是王軍在哪裡?」香茗焦急地說,「我們已經把所有他可能落腳的地方都已經搜索過兩遍以上了啊。」「有個地方,也許就是俗稱的『燈下黑』吧。」蕾蓉說,「事發的時候,我們仔細搜查了那裡,但是後來就封鎖起來了,並沒有再重新搜索。我在想,王軍會不會溜進這個我們認為他絕對不會再回返的地方,藏起來了呢?」「你說的是哪裡啊?」馬笑中不解地問。「對!」林香茗把拳頭在掌心裡「啪」地一砸:「就是那裡!萊特小鎮!這樣,思緲、笑中和我一起去萊特小鎮再次展開搜索;杜處長,你和林科長密切監視徐誠的一舉一動。現在是下午3點,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大家馬上出發!」專案組的每位成員都神色凝重,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對於郭小芬的生命,還是案件的偵破,都到了爭分奪秒的最後關頭。就在大家往門外走的時候,坐在把門位置的一個人,忽然站了起來,怯生生地喊了一聲:「林警官……」林香茗一看,竟然是被自己遺忘了的白天羽:「對了,你來找我說要彙報點事情,是什麼事情啊?」「這個,這個……」白天羽低著頭,像小姑娘一樣搓著衣角。香茗有點不耐煩:「我有急事,你有什麼事情就麻利點說,不要這副羞羞答答的樣子,好不好?」白天羽又猶豫了半晌,才嚅囁道:「我是來認錯的,我……我昨天撒了謊,112房間cd機里的那盤音碟,是……是我拿的。」下面發生的一幕,像刀刻一樣,留在現場每個人的心中,多年以後依然清晰無比,它猶如火山爆發一般,突然、急促而狂烈——

「呼」的一聲!呼延雲像餓虎一樣撲了上來,把白天羽撞在了牆上,疼得他「嗷」地一聲慘叫。「你說什麼?!」呼延雲抓住他的衣領,眼睛都要瞪爆了,「你再說一遍?!」白天羽像虎爪下的兔子,就剩下哆嗦的份兒,哪裡還講得出半個字。「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呼延雲大喊著,急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快一點!」白天羽帶著哭腔說:「我……我坦白,我交代:cd機里的那盤音碟,是我拿走了。10號那天下午,我去探視陳丹,聽於護士長說習寧播放《黑色星期天》嚇唬陳丹,就把音碟揣在兜裡帶走了。昨天你到學校問我有沒有拿,我怕自己一不小心闖了禍,就沒敢說實話……昨天想了一夜,我不能再欺騙你們了,所以特別趕來說明真相,這個我也帶來了——」他的掌心裡,托著一盤裝在透明塑料盒中的光碟。正是呼延雲苦苦尋覓的《黑色星期天》。呼延雲獃獃地看著那張光碟,像置身沙漠之中而看到一汪清泉,疑是海市蜃樓,不敢相信。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塑料盒,打開,取出光碟。明亮的光碟表面,映出他那清瘦的面龐,還有像打碎的玻璃一般痛楚而迷離的目光。腳腕像戴著鐐銬一樣,沉重地拖出辦公室,他就那麼仰著頭,沿著黑暗的樓道,走下去,走下去,腳步聲先是緩慢的,漸漸地快了,快了……越來越快,最後變成奔跑。聲音消失的時候,靜得,像一面被敲破的鼓。所有的人,都困惑不解地望著空空蕩蕩的門口。好久,林香茗才說:「咱們按照原定計劃行動。」「真他媽的悶,您覺得是不是?跟前兩天差不多。到了傍晚,一準兒的又颳風又打雷的,可就是一滴雨都不下,這不是跟咱逗悶子呢么!」計程車里,那個矮矮胖胖的司機捨不得開空調,就把窗戶打開,又有些心虛,一路上就不停地和乘客嘮叨,車裡散發濃重的汗味和臭鞋味。那個穿著藍色襯衫的乘客卻始終不搭一句話,像是沒有聽見饒舌司機的嘮叨,雙眼望著不知何時開始越來越陰沉的天空。

車,在仁濟醫院門口停下了。乘客給了司機一張20元的鈔票,下了車。「哥們兒,找您錢。」司機說,乘客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司機佔了便宜心裡卻不痛快:「這人怎麼一副倒霉催的模樣?不知道是要殺人,還是被人殺?」小白樓門口,他站住了,他猶豫著,似乎想進,又不敢進。我是不是還是轉身離去的好?讓一切都埋在土裡——包括我自己,永遠永遠?他還是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邁出去,就真的再也不能回頭了。護士服務台里,於護士長和小喬護士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看著他,目光十分陌生。也許是我的腳步太凝重了?或者,她們也希望我回頭?對不起,我不能回頭,我只是想找到事情的真相……他推開左邊的玻璃門,走進了內治療間,正在擦地的潘秀麗直起腰,張開嘴看著他。他回過頭,居然發現於護士長和小喬還站在原地,只是視線隨著他的行動而機械地扭轉。只死去了一個陳丹,這小白樓卻彷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每段樓道,每個房間,都比從前更加的死氣沉沉,透進窗戶的每一縷光芒都是陰鬱的,照在地板上,像撲了粉的臉,而一動不動地站著的於護士長她們,每一個都有如蠟像,或者,被蠟封住了,虛假的,沒有生命的——蠟像。眼前沒有人,他卻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並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拂去了什麼。藍色的河流開始流淌。舒緩,但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堅定,從icu流到112,從護士服務台流到玻璃門,滲入、撞擊在每一個角落:圓形的門把手、蘋果型cd機、鮮花、枕頭、輸液架、壞掉的玻璃門……這流淌始終無聲無息,偶爾泛起漣漪,是沉思時手指在額頭上輕輕的磕碰,是若有所悟時眼波瞬間的一閃,是陷入迷惘時眉宇「川」字形的緊蹙,是流轉的形體在牆上不羈的身影。伸開雙臂、叉開五指、側耳傾聽、匍匐在地,一寸一毫也不放過地衡量、比對、感受、觀察。貌似癲狂。一切,猶如沒有配樂的舞蹈,優美而感傷。水花交迸,讓眼前的物體幻化為昔日的形象,當時發生的一切,重新拼接,組合,連貫,再現:

胡楊站在梯子上修理攝像機。馬笑中把侯林立拖出112房間,撞上小喬,兩瓶藥液都砸碎在地上,一地玻璃碴子。張偉貼在窗戶上的醜陋面孔。樓道里一聲慘叫,白天羽跑出樓道。黑暗的病房,陳丹在床上瘋狂地挺動著身體,像剛剛從河裡撈到岸上的魚,眼珠子瞪得將要爆裂一般圓,裡面放射出驚恐而絕望的光芒,由於掙扎得太劇烈,胸前蓋著的被單被傷口裂開滲出的鮮血,染得通紅。劉思緲無意中說出癱瘓患者自理平台的秘密。珍貴的β-葡聚糖靜脈營養液。晨光打進窗戶,在陳丹的鬢角留下一絲陰影,她的影子像一條被剝去了鱗的魚。髮絲如血絲。還有萊特小鎮24號別墅地下室的那塊大腿骨,還有通匯河北岸芬妮分屍案現場的三趟足跡,還有賈魁被刀子戳得稀爛的下體,還有那5根火柴,剩下最後半根沒有燒完……「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陰暗的樓道,漸漸被藍色的河水漫漶,漫漶,就在不絕的涌流中,所有的沙礫、石塊、屍骨、蠟像,都被沖洗一凈,現出了其真實的面目。河水越來越清澈,正如他的目光——他看清了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一切!最後,藍色的河流消失在了112病房的門口。靜靜的樓道里,忽然響起了凄絕的音樂,飄飄渺渺的,像深夜的墓地上升騰起的霧氣。於護士長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潘秀麗把墩布桿摟在懷裡瑟瑟發抖,惟有小喬壯起膽子,向112病房走去。站在門口,她看到,呼延雲躺在已經由icu移回112的、陳丹掙扎過絕望過並最終死去的那張病床上,閉著眼睛,神情和陳丹被發現死亡的那個早晨一樣安詳。蘋果型cd機里,播放著那首《黑色星期天》:「deathisnodream,forindeathi』mcaressingyou……」「呼延……雲。」小喬護士輕輕地發出一聲呼喚。

呼延雲沒有睜眼,還是那麼靜靜地躺著。窗外,天空有如包裹傷口的紗布,陰慘慘的,像要滲出血水。林香茗開著「巡洋艦」,載著劉思緲和馬笑中,快要趕到「萊特小鎮」的時候,突然聽見54式手槍的槍聲,然後是一陣密集的79式衝鋒槍的槍聲。從聲音判斷,第一陣槍聲是罪犯的,第二陣槍聲是警方的回擊。林香茗火了,把車速加快,眨眼就到了「萊特小鎮」的大門口,衝下車,對迎上來的特警隊長說:「我不是說了要抓活的嗎?誰開的槍?!」一身藏青色特警服的特警隊長很委屈,但是又不敢得罪這位局長手下的頭號紅人,低聲說:「我們接到命令后把這裡包圍了,仔細搜索,在沒完工的社區會所里發現了王軍,他一直往上跑,我們的隊員就追,他先開的槍……」林香茗抬頭看了看那棟6層高的社區會所,灰色的樓體跟別墅區的其他建築一樣,也是處於毛坯狀態。腳手架、鋼筋,破破爛爛的防護網,共同支撐和掩蓋著一層層鋼混預製板,活像一具侏羅紀恐龍的殘骸。隱隱約約能看到頂層有一個人影躲在兩根象腿粗的立柱之間,似乎是王軍,手裡拿著什麼,做瞄準狀。林香茗說:「看來他還是在負隅頑抗,設狙擊手了嗎?必要時解除他的行動力。」特警隊長說:「附近沒有制高點,我們很難安排狙擊手。他隱蔽的非常好,一看就是個行家。」香茗點了點頭:「我親自上去。」特警隊長遞給他防彈服:「就一件了。」香茗苦笑了一下,接過來給了劉思緲,自己兀自向樓上攀登去。沒有護欄的樓梯,凹凸不平,像被啃了一口的巧克力威化。到了6層樓梯口附近,在幾個特警隊員的掩護下,林香茗和劉思緲、馬笑中藏身在一面牆的後面。香茗戴上鋼盔,稍稍露了一下頭,想看看王軍的動靜,只聽「砰」的一聲!離自己只有數寸的牆上騰起一股灰煙。劉思緲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香茗笑了笑:「槍法不錯。」然後對特警隊員說:「把話筒給我,我要跟他喊話。」

城市假期 Amocity!

  

拿來話筒,林香茗的第一句話讓警察們都啼笑皆非:「王軍,看看外面的天色,快要下雨了。」「操!那又怎麼樣!」王軍的嗓音劈了一般,「出來,就打死你!」林香茗平靜地說:「你大概不知道,人體有一種神經叫『植物神經』,這種神經也叫『自主神經』,因為它不受意志的支配。當你緊張時,植物神經中的交感神經會突然興奮起來,導致你的手劇烈抖動,掌心出汗,不信,你看看自己現在是不是這樣?」王軍那邊沉默不語。林香茗接著說:「一會兒下起雨來,空氣濕度會驟然提高,你的掌心會更加濕潤,握槍瞄準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你現在倚仗的,不過就是自己當兵時練就的那一點槍法,等會兒一下雨,優勢盡失,就等著當活靶子好了。」王軍發瘋一樣嚎叫起來:「你他媽的給我閉嘴!閉嘴!」然後「砰砰」地朝警方這邊放了兩槍。「差點忘了,還有子彈問題。」林香茗接著說,「你這麼胡亂放槍,也就沒有幾顆子彈好打了,別忘了,留下最後一顆給你自己。」「你到底想要怎麼樣?!」王軍的叫聲更加凄厲。「兩條路。一條是我們坐在這裡,等你忍受不住了,突然跳出來被我們亂槍擊斃或者飲彈自盡。」林香茗幽幽地說,「還有一條路,老老實實地向警方交代,誰指使你殺了芬妮、陳丹、娟子……」「陳丹不是我殺的!」王軍嚷了一句。嚷完就後悔了,因為無意中他已經承認了芬妮和娟子是他殺害的。氣得不禁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林香茗的聲音依然平靜:「只要你說出誰指使你殺人。我可以保證在法院審判時,替你向法官請求減刑。」王軍那邊又沉默了片刻,再次開腔時,聲音沙啞而絕望:「我殺了那麼多人,誰能放得過我?你們要槍斃我,他們也想殺我滅口……」他的聲音突然躥高了:「林……林警官,你說話可要算話,我把這條命就交到你手上了。」林香茗說:「只要你自首,說出誰指使你殺人,我保證你不會被判死刑。」

王軍一聲長嘆,從立柱後面慢慢地走了出來,逆光而立,面如死灰,手裡的槍,槍口衝下耷拉著。林香茗也從牆的後面走了出來,面對著王軍,樓外的光,照著他潔白的面龐,深邃的雙眸,猶如湖面倒映著的明月。「林警官……」王軍說,「我認輸了。」香茗點點頭:「當務之急,是你必須把郭小芬在哪裡告訴我們。」「郭小芬?」王軍猛地抬起頭,「她是誰?」香茗說:「就是你綁架的那個姑娘啊。」「我……我沒有綁架什麼姑娘啊?」王軍懵了。「少廢話!」馬笑中從林香茗身後閃了出來,「交不出郭小芬,你他媽的還是活不成!」王軍的嘴角像觸電似的抽搐了一下,剎那間,神情變得異常猙獰:「原來你們他媽的是合計好了算計我,既然怎麼著都是一死,老子跟你們拼了!」話音剛落,他手中的槍高高揚起,對準了香茗——「砰」!一聲清脆的槍響!王軍的身體像沙包一樣直直地後仰,倒在了地板上,眉心一個醒目的彈孔。鮮血從他的腦袋下面汩汩地流出,與地板上的灰土摻攪在一起,變成了骯髒的黑色。林香茗回過頭,只見馬笑中平抬右臂,手中一把槍,槍口尤在顫抖。「笑中,你……」香茗驚詫地說。「我不開槍,他就打死你了。」馬笑中說。香茗上前看了看王軍的屍體,咬了咬牙,回頭對特警們說:「你們都先下去。」特警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什麼意思,香茗的口氣驟然嚴厲起來:「這是命令——執行!」特警們立刻都下了樓。這裡只剩下了林香茗、馬笑中和劉思緲三個人,外加一具屍體。林香茗低聲說:「笑中為了保護我,開槍打死了王軍……但這樣一來,從他口中得知小郭的去向,就不可能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次緝捕徐誠,我想他就算不知道小郭被拘禁的具體位置,但是多少也能提供給我們一些有用的線索。」劉思緲說:「可是我們就是因為沒有徐誠指使王軍殺人的可靠證據,才不得不釋放他的啊。現在王軍一死,死無對證,我們豈不是更沒有理由拘捕他了?」

「所以我才把二位留下商議一下,怎麼能讓王軍『活過來』。」林香茗說。「啊?」劉思緲和馬笑中都驚訝得叫出聲來。此時,華貿地鐵站a口,在猶如倒扣的水晶船的屋頂下,密密麻麻集聚了許多達官顯貴。20號線華貿站用的是洞樁法施工的,小導洞早就貫通了,今天這個儀式,就是象徵性的一次小規模爆破。按照計劃,爆破后,工人上去把砂土清理乾淨,再把混凝土往岩面上一噴,順便封閉掉幾個先前施工時留下的側洞,就大功告成了。徐誠咧著大嘴,和每個人握手,然後向為了貫通儀式臨時設置的小型主席台走去。高秘書緊跟上去兩步,低聲說:「主席台上的那個紅色按鈕,是一個起爆裝置,等會兒我宣布貫通倒計時,由十數到一的時候,您只要一按下去就可以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徐誠這句話說得很輕,看上去嘴唇像沒有動似的。「沒問題。」高秘書奸笑著說,「快要下雨了,咱們的儀式速戰速決,然後我帶您去金宵俱樂部,給您壓壓驚……」話還沒說完,只聽一串異常響亮而刺耳的警笛,像不絕的箭矢,破開灰濛濛的陰霾,很快停在了地鐵站a口。在附近一直監視徐誠的杜建平和林鳳沖等便衣警察也都走了出來,迅速形成了包圍圈。徐誠的身子一晃,險些昏倒,目光剎那間變得十分渾濁。他隱約看到,那個俊美非凡的林香茗破開黑壓壓的人群,猶如明月穿雲一般走到他的面前:「徐誠,由於你有指兇殺人的嫌疑,現在被拘捕了。」「林香茗!」徐誠強打起精神,獰笑道,「你三番五次地找我的麻煩,不把我弄進大牢誓不罷休。這回——你又有什麼證據?」「人證。」林香茗轉身向後一指,只見不遠處的一輛急救車裡,洞開的後門,可以清晰地看到頭上包著紗布的王軍,緊閉雙眼躺在擔架上,胳膊上扎著吊瓶的針頭,一副正在輸液的樣子。「他就藏在你的那個萊特小鎮里,我們搜索時,他負隅頑抗,被我們打傷了,剛才已經承認,一切殺人的行為,都是你一手指使的!你還有什麼話講?!」

幾位特警往身邊一站,徐誠泄掉了最後一口氣,耷拉著腦袋,不由自主地向警車走去。「林香茗!」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高秘書,突然發作了,「你如果現在把徐總帶走,20號線貫通儀式就要暫停,這會帶來多麼惡劣的社會影響!還有你看看身邊,多少比你官大出幾級的人都在看著你,你就這麼放肆?!」「你要不說我還忘了。」香茗對杜建平說,「杜處,麻煩您。這個20號線貫通儀式馬上中止,封鎖現場,逗留在這裡的人,逐個核實身份,看看和徐誠有沒有瓜葛。誰敢說個不字,按妨礙辦案處理,先抓了再說,天大的禍,我扛!」「是!」杜建平一聲虎吼。香茗何其聰明,他的這番話,言外之意是告訴在場的官員,只要馬上離開,就可以不受徐誠的牽累。於是剛才還里三層外三層集聚著的人群,眨眼間竟溜了個精光。倒是有許多路人,看這裡警雲密布,好奇地圍觀、張望。「林香茗,你……你瘋了。」高秘書的聲音抖得像要凍僵。林香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頭一揚,只見正前方,劉思緲和馬笑中之間,站著一個蕾蓉。「你怎麼來了?」香茗快步上前問,但隨即從蕾蓉的微笑中明白了她的用意,這位年長的姐姐,其實是趕來給自己「壓陣」,心中十分感動。蕾蓉說:「思緲跟我說了,王軍已經死了,你是做戲給徐誠看……對了,一直沒有看到呼延雲,他和你聯繫了嗎?」一直馬不停蹄的林香茗,這時才想起來。撥打呼延雲的手機,薩克斯曲《回家》的音樂鈴聲,響了很久。就在香茗以為沒人接,快要掛斷的一瞬,聽筒里突然傳來低沉的一聲——「喂」。「呼延。」香茗問,「你在哪裡啊?」「我在哪裡……」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像迷路的人在用力地想,終於又有了聲音:「我好像能看到你們。」「你能看見我們?」香茗愣了一下,「你到底在哪兒啊?」「華貿橋的橋頂。」林香茗抬起頭,向上望去,只見陰沉如鐵的天幕下,一個藍色的身影,兀立在灰色的華貿橋橋頂上。「呼延跑到那裡去做什麼?」林香茗一臉困惑。蕾蓉搖搖頭:「不知道……咱們大家一起上去看看吧。」


第二十章 嬗變


風!與其說是風,不如說是火焰。在令人窒息的悶熱中整整忍耐了一個下午的都市,傍晚時分,終於發了狂!嗚嗚嗚嗚,從滾燙的喉嚨里咆哮出了一股股熾熱而猛烈的氣流,剎那間,飛沙走石,暴土揚塵。從華貿橋橋頂向下望去,道路、樓宇、汽車、行人……都被打了磨砂一般,變得粗糙而模糊。偶爾見到一個塑料袋緩緩飛過,彷彿有人朝半空吐了一口痰似的,髒得讓人作嘔;所有的樹木都像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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