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她的聲音疏離且冷漠。
「小葳,在忙嗎?」馮素雲的聲音還是像人一樣細柔,只不過聽來總帶點畏縮的成分。「嗯,我很忙,有事?」那件事發生後,她和母親之間變得非常生疏,這是為何她總是一個人住,避著母親的原因。「明天……你賀叔又要替我慶生……你要回來嗎?」馮素雲道明來電的目的。「是嗎?又一年了啊,真快……」她看向桌曆,好心情又消失了。
「我有一年沒見到你了……小葳,要回家哦,你若沒來,你賀叔會覺得奇怪……」馮素雲怯怯地拿賀允山當盾牌。「怎麼?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怕他查出你女兒是個殺人凶手嗎?」她無情地道。賀允山是東方科技的總裁,他和馮素雲是舊識,七年前兩人再次重逢後,他便展開了追求,並承諾要照顧她們母女。能遇到像賀允山這樣的男人,段葳相信一定是老天可憐她母親受了太多苦而賞給她的報償。年近五十歲的男人,穩重、溫柔又多金,她完全可以理解母親為了保有這份遲來的幸福而對她總是懷有戒心的心情。如果讓賀允山知道她殺了她上一任繼父,搞不好他會嚇得拔腿就跑。
「小葳……我不是這個意思……」馮素雲反駁得一點力量也沒有。
「別擔心,我不會扯你後腿的,賀叔人還不錯,我沒有理由殺他。」她冷譏地說。基於以前的陰影,她對賀允山戒備又觀察了一年多才願意與他交談,只是也只能做到客氣相對的地步而已,她無法再相信任何人,即使賀允山待她很好,供她吃住上學,噓寒問暖,她依然保持著固定距離。「小葳!」聽她這麼說,馮素雲驚喘一聲。
「這些年來我表現得還不好嗎?在賀叔眼中,我是個乖得不能再乖的好學生,品學兼優,獨立自主,我已經夠給你面子的了,媽。」十五歲那年以讀書為由,她搬出了賀允山的家,獨自租屋度日,她受夠了母親小心翼翼的防範模樣,好象她是洪水猛獸,隨時會表露原形,傷了賀允山似的。她幹脆遠離她「美好的生活」,免得她經常心驚肉跳。當初說好,她得在每年母親生日時回家探望為條件才能離家,而且要守規矩,要好好讀書,要……為了從母親監視犯人的眼中逃離,她做到了她種種的要求,在賀允山面前,她除了靜一點之外,看不出任何異狀。「我知道你這些表現全是為了我,也知道你的為難,可是我是真的關心你,我實在看不下去你這麼孤立自己,折磨自己……」「我哪有折磨自己?我日子過得挺好的。」她刻意用愉快的語調說。
「不……你一點都不快樂……」馮素雲看得出她在壓抑,她怕她總有一天會崩潰。「活著本來就是件痛苦的事,何必一定要快樂?」她說得輕描淡寫。
「你……都是我害你變成這樣的……」電話裏傳來馮素雲啜泣的聲音。
段葳皺了皺眉,每次都這樣,說不到幾句就哭,為什麼母親這輩子只能用哭來向命運提出抗議?「我還有事……」她想掛斷電話了。
「要來哦!小葳,一定……」母親的聲音隨著手機關機而消失,連同那令她頭疼的哭聲。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泛出冷笑。
自從十歲那個事件之後,她就發現母親看她的眼神變了。
雖然口頭不說,但她很清楚,與其說她防著她,不如說她怕她!
一個智商二OO又有殺人前科的天才,她對她有著莫名的恐懼與不安,好象怕她隨時會殺人似的,一雙眼睛像探照燈不時地在猜測她種種想法與行為動機,照得她好煩!哼!她大概在心裏嫌棄著這個女兒吧!但她也不想想,當初她是為了她們才殺了那只豬的!要不是那一槍,現在她說不定還在受苦。
雙手掩著臉,段葳恨恨地埋在桌面上,母親沒說什麼,但其實並未原諒她的行為,她視她為不定時炸彈,把她當成汙點,拚命在賀允山面前掩飾她不尋常的冷淡。還說關心她,算了吧!她關心她自己的幸褔就夠了,最好少來煩她……
起風了,窗外的樹影晃得更厲害,沙沙的聲音,伴隨著計算機主機激活的低頻聲,段葳這一夜又要枯坐到天亮了。
※ ※ ※
賀允山在自宅中辦的生日酒會並不比在大飯店遜色,外包的精饌佳燴全出自名廚手藝,連杯盤酒器也都經過挑選,完全不像他平常的節儉作風。應邀前來的賓客們都知道,四十歲才結婚的賀允山對妻子非常重視,每年的慶生酒會絕對不會含糊帶過,那些高階員工就常笑稱,連公司的周年慶祝會辦得都沒這麼風光,可見賀允山愛妻的程度。賀允山只發帖給一些較親近的同事及朋友,所以人潮並不多,霍天行原本以為會是個多麼盛大的酒會,但一扺達後才發現只是個小型聚會,他詫異之餘稍感松了一口氣,畢竟他並不太習慣和一大批人交際應酬,他的專長是面對計算機,不是面對人群。「天行?是你嗎?」賀允山一看見高窕俊挺的他便朗聲喊了出來。
「是的,舅舅,我是天行,好久不見了。」霍天行對賀允山的印象不深,但仍認得出那張與他母親有幾許相似的臉。賀允山一把握住他的手與肩,熱烈地笑道:「歡迎,都十年不見了,那時到美國看你們時,你才十六歲而已。」「是啊!你和媽都忙,兩人十年見不到兩次面。」他笑著揶揄。
「嘿,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人小鬼大愛損人。」賀允山大笑。
「我不小了,舅舅。」他也笑了。賀允山很有頂尖人物的風範,沉練豁達,又沒有架子,他一下子記起自己在少年時代有多麼欣賞這個長輩。「是是,是我老了……」
「你看來一點也不老,我想,大概是舅媽照顧得周到。」霍天行沒忽略一直站在賀允山身邊的美麗婦人。「啊,素雲,來,見見我姊姊的兒子天行;天行,這是你舅媽,我的妻子。」賀允山牽著馮素雲的手互相介紹。「舅媽,你好。」他行個禮,臉上掛著微笑。
賀允山和馮素雲的婚姻很低調,連結婚都沒通知親友,自行注冊後才發布消息,當初連他母親也嚇了一大跳。不過後來他聽說賀允山很久以前就愛著這位「學妹」了,也許正因為結婚時的簡單,才會有這年年的慶生酒會當成對妻子的補償吧。霍天行在心中猜忖。
「天行,謝謝你來參加,早就聽允山說有個優秀的外甥,今日一看果然儀表堂堂,氣質出眾。」馮素雲靦腆地笑了笑並稱贊。霍天行終於知道舅舅為何這麼執著於這個女人了,她雖已四十多歲,但纖瘦婉約,風韻猶存,氣質典雅,就是太過蒼白羞澀了一些,而且不知為何五官始終鎖著輕愁。他的心驀地動了一下,她那眉宇之間的悒鬱似乎曾在哪個人臉上看過……馮素雲寒暄過後,眼神就一直盯著大門,時間過了一半了,段葳還沒來,她又是擔憂又是傷心。「怎麼了?素雲,小葳還沒回來嗎?」雖忙於應付來賓,但賀允山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馮素雲。「是啊……那孩子可能最近比較忙……」馮素雲立刻替段葳找借口。
「忙的話就不用等她了,先切蛋糕吧!我們替她留一塊最大的就好了。」賀允山並不拘泥一些形式,事實上,他對段葳一年來少有聯絡的事也並非很在意,孩子大了,想飛就讓她飛吧,如果段葳自由自在能快樂些,那他不會強求她做任何事。「也好……」馮素雲飛快地瞄了一眼丈夫,訥訥地點點頭。
她自己也矛盾,看不見段葳她會想她,但一想到要見到那孩子,不堪的往事就一再浮現。她知道把段葳和過去的事聯想在一起是不公平的,那不是段葳的錯,是她無能軟弱才造成那樣的局面,段葳不過是為了自衛才會殺了那個混球,十歲的孩子能容忍到那種程度已夠令人心疼的了,她又怎能苛責她?可是她就是沒辦法忘記段葳殺了人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太好了……我們安全了……」
十歲的孩子眼中有三十歲的淒愴,相對的,也有著超齡的智能與心機……她變得不敢抱她,不敢接近她,毫無理由的恐懼從那一刻起不斷堆積,直到現在,母女倆的關系降至冰點。也許,段葳早就看穿她的心思了,那早熟的孩子,比誰都聰明,所以才會選擇離開她。馮素雲走向大蛋糕,心頭亂紛紛地想著。
這時,一個捧著一束香水百合的纖巧身影走進了客廳,簡單的一件灰色小洋裝,臉上帶著一副細黑框眼鏡,從容地踱向馮素雲與賀允山。霍天行端著雞尾酒,下意識轉頭,一看之下不由得瞪大眼睛。
段葳?
酷得會讓人渾身結冰的她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更令他不解的是,她臉上正堆滿了他印象中完全找不到的燦爛笑容。
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