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了新的追求,所以社會在進步。
陶慧珍心想。不過,雖然那一段艱難的歲月過去了,但未來的路依然很長。看起來吃飽穿暖的硬核問題好像是解決了,可新的問題是,是以什麼食材吃飽的,是以什麼衣服穿暖的?何況,陶慧珍心知肚明,在她所不能到達的地方,所沒有看到的地方,仍然有人還面臨著九十年代初,人們面臨的問題。
她望著班上的學子們,手指饒有力量的捏著書,腰杆挺得筆直!比舞蹈形體動作還要認真百倍。未來的這條路,陶慧珍也許無法去改變參與,可她的每一個學生都是一粒希望的種子,此刻正生根發芽。
校舍內的朗讀聲,傳出好遠,往日沉寂的大茶村小學,這幾日生機勃勃了起來。
《梅花魂》朗讀到尾聲時,桌椅再次「吱呀吱呀」的響成一片了,陶慧珍蹙了蹙眉,回憶就此打斷。只要孩子們一動,那些松掉的桌椅就會發出噪聲,像是病人在沉吟。上次李老修了一些松動的厲害的,可還有很多是修也修不好的。
「同學們,《梅花魂》裏提到了三首古詩,你們把三首古詩背誦下來,有不懂的就來單獨問老師,老師如果不在學校,就到老師的宿舍去,不管什麼時候,老師都希望你們來問。」陶慧珍講完一課,走出了教室。
為人師表並不容易,陶慧珍每天都要備課到很晚,饒是准備的很齊全,也還擔心學生們不明白,她鼓勵學生私下對她發問,這樣也好能夠點對點的,進行講解。
校舍的後院兒,用竹子圍起來一小片區域,有幾只雞鴨,和一頭豬在這裏圈養。陶慧珍有些費力的拉開歪扭的院門,雞和鴨發出叫聲。那頭才不過幾十斤的半大的豬,也是扭頭看了陶慧珍一眼,呼嚕嚕的跑到一邊去了。
院裏的地上,沾滿了雞毛鴨毛和這群牲畜的糞便。陶慧珍看到這些,又忍不住深深的體會到,山裏和城市的不同,這些不同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山裏的生活方式變得更簡單了,更直擊現實了,不注重細節,生活變成了活著,這是人類原本的模樣。
但是陶慧珍不甘於現狀,她知道生活並不僅僅是活著,傣鄉人載歌載舞,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人類離不開藝術,離不開文化,探索和進步。刀老師都有著自己簡單的夢想,她可以為了看一眼北京、上海的城市天際線奮鬥五年。人雖然沒有為夢想活著,但夢想始終貫穿人的生活。陶慧珍不希望大茶村與世隔絕,停滯不前。
她遙看村寨之外的那條山路,仿佛看到一條幹淨整潔的柏油馬路通向外界。但很快她又看清了,那是一條蜿蜒到無窮遠處,毫無盡頭的山間小徑,像是有人用顏料刷,沾了紅褐色的顏料後,在大地上倉皇的畫了一筆,背景是無盡的青山。陶慧珍感觸頗深的吸了一口氣,和天地相比,她是那麼的渺小無助,她仰頭看著烈日的彩色光暈,眼圈有些泛紅,眼睫毛也跟著濕潤了。
陶慧珍並不是為自己而流淚,在她仰望天空和山路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是刀曉彤,是玉兒、是李老、是那天給她跳傳統雄孔雀舞的傣族男子,是大茶村的每一個人。她深刻的感同身受。
她不想再想這些了,她收回視線,再次落在雞鴨、豬的身上。
李老手裏端著一個木盆,裏面盛滿了剁碎的野菜,安靜的站在小平房的門口,這裏是他的家,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單層木屋,帶著一個小院子。他看到陶慧珍打量遠處的山和山路,流露出來的情感,裏面滿是悲憫。
年輕人眼睛紅了,李老不難知道,一定是某種細節觸動了她。
老人意識到,陶慧珍跟以往任何一個支教都不一樣,她的眼裏,不只是難過,還有一種傣鄉人所沒有的鋒利的光芒在迎著艱難刺去。她像來時李老剛看到她的第一印象一樣,目光仍舊無比堅定。
「這些畜生身上蠻髒,下場雨淋一淋就漂亮多了。」李老走過去,將手裏的碎野菜放進食槽裏,澆一點水攪拌均勻,起身說:「別看它們長得不怎麼健康,可它們生命力也是很頑強的,吃野菜就能活,還能產蛋呐。」
「豬也吃這些?」陶慧珍問道。
「都吃野菜呀,多好啊,大茶山的山腳有的是這樣的野菜,無論多少頭豬都吃不完,我每天去割兩次,喂它們兩次,不過等豬長大了,就要加餐了,至少要喂三次呐,有時候我甚至要去割四五次野菜。」李老以祥和的目光,打量那些牲畜,說:「不過我付出多少都值,它們有大用呐。」
「肯定不是用來吃肉的。」陶慧珍臉兒紅紅的笑了。以她對大茶村的了解,吃肉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兒。
老人搓了搓手掌,那上面有著明顯的出過力的痕跡,草葉的綠漿滲透進了掌紋之中,他說:「大茶村這個地方,沒人舍得吃肉,這些家夥能換錢,錢能換更多的必需品,可吃肉呢,今天吃了明天還想吃,早晚要吃沒了。我養活這雞鴨,讓它們產蛋,用雞蛋鴨蛋換錢,豬呢,到年尾的時候,帶到縣城裏賣掉,這筆錢,就是大茶村小學來年的開銷。」
李老說到此,眼裏蕩漾著滿意的神色,娃們的書本筆,老師用的的粉筆、鋼筆等文具,全都要靠這些不起眼的家夥來支撐起來。
陶慧珍打量著老人,心想他有多久沒吃肉了?恐怕就算特別想吃,也不會舍得打這些雞鴨的主意吧,它們是大茶村小學得以維繼下去的支柱,是李老的心肝寶貝兒。陶慧珍好奇的問:「換的錢,夠得了學校一年的花銷嗎?」
「有時候只是杯水車薪,但是有縣教育局的幫忙支持,現在好多啦,運氣好了,我還能在腰包裏攢下一點兒,留著應對緊急情況。」李老實實在在的道:「可就算不夠,也是沒招了,我的身體每每在提醒我,我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以我的能力,也就能照顧好這麼一些牲畜,多了的話,吃不消。」
「會越來越好的,李老,教育局不會不管這些孩子。」
「是啊,雖然還很艱苦,可也比以前好過多了呢,王科員就經常這麼說,會越來越好,傣鄉它也在變化,只是跟你們的大城市比起來,它要慢一些,我們需要給它時間呐。其實,有你們大城市的年輕人來到我們傣鄉傳播知識,這就是變化,以前這地兒沒人來,沒人在意我們。」
「當然了,國家越來越好,人民的幸福感也會越來越高,都在變好。我們身在其中有些時候感受不到身邊的巨變,我朋友她在國外,她說她以世界的眼光看待中國,中國是一年一個變化的,是在飛速發展的。」陶慧珍想到文秀的眼睛裏,滿是驕傲,她也驕傲的說。
李老聽到「國外」這個字眼,稍微思考了一會兒,捶了捶膝蓋,又捶捶腰。他去過很多地方,盡管是匆忙的一走一過吧,在前些年,他還是走遍了不少的地方,國外,他是全然沒有去過的,也不可能去了。他無法體會「從世界的眼光看中國」,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想必那一定非常的自豪吧。
老人不說話,他只想盡可能的活久一點兒,多給娃們換幾年書本,這就很好了,至於其他的,自然有人去替他完成。他這麼想。
「李老,桌椅還要再修。」沉默了一會兒,對於這個問題,陶慧珍一點都不含糊,以肯定句的口氣說道。
「唉,它們像我一樣,老的不行了。」這麼說著,李老到小屋內去拿工具,然後跟陶慧珍朝著校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