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忽然拐彎,顛得她坐不穩,左臂重重地撞上轎壁,疼得全身都像快要散架,接著就聽周家娘子高亢的聲音在轎外尖銳地響起:「阿顯!阿顯你看,紀小姐來了——」
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來掀轎簾,催她出場,陽光刹那間照進來。她下意識地伸手遮了一下。昏眩的感覺迅速蔓延開,那陽光竟是如此灼燙,使得冰涼的肌膚頓時起了一陣悸顫,像被蒸發。
「紀小姐。阿顯他們都在這……」殷殷的呼喚難掩強求的急躁,她想,如果她再不動,周家娘子很可能會拖著她出去。這般咄咄,好似欠了她一樣。繼而又忍不住苦笑,也許真的是虧欠了她的……
紀柔荑吸口氣,起身走了出去。滿目所見,鮮豔的朱漆大門,和朱門前坐了一地的白衫書生。那一眼所見,心中竟是難以明喻的酸楚,以及感動。
書生們紛紛站起,圍了上來,「師妹你也來了……師妹你放心我們一定要為老師討個公道……只要我們堅持到底,一定會勝利的……」—張張臉龐,義憤填膺,慷慨激昂。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朱門,門上匾額高懸,金漆大字。「陸府」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威武華貴。再回看書生,褐衣麻衫。清瘦荏弱,相差何其多。
心在歎息,而臉上的表情卻更冷,紀柔荑走了幾步,轉身淡淡地道:「諸位請回吧。」
領頭的書生一愕,「回?師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紀柔荑望著他,輕揚柳眉,「周師哥你聽不懂嗎?就是回你的家去,侍奉你的父母,照顧你的妻兒,讀你的聖賢書,准備今秋的鄉試,不要在此地浪費時間。」
周家娘子連忙應聲道:「對對對,阿顯我們快回去吧,爹娘還等著咱們回去呢……」
領頭書生周顯一把推開妻子,急走到她面前,驚道:「師妹,我們現在是在為恩師伸冤報仇,你你你……你讓我們回去?」
「伸冤報仇?」紀柔荑冷冷而笑,「就憑你們嗎?淪武力,你們手無縛雞之力;論財力,個個是寒衣書生;淪勢力,糾集起來在此靜坐,和一群叫花子有什麼區別?」
「師妹!」眾書生紛紛失色,萬萬想不到恩師的獨生愛女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周顯更是氣極怒極,大聲斥道:「師妹,恩師屍骨未寒,沉冤未伸,你不為父報仇,還如此羞辱師兄,你,你,你……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
紀柔荑表情涼涼,目光如水,「報不報仇是我的事,就不勞諸位師哥費心了。畢竟,只有我才是姓紀的,不是嗎?」
周顯瞪著她,過了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不配姓紀!」
「對,你不配做老師的女兒!」
「恩師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不知該如何痛心!」
「你做女兒的可以不孝,我們做學生的可不能不義!」
種種聲音匯集而來,場面躁動,圍觀者更是越聚越多。一輛極其華麗的四轅馬車自西角緩緩馳來,見此情形,便停了下來,靜靜地在遠處觀望。
有一書生性情溫順,站了出來勸道:「大家靜靜,大家靜靜,我們此來是向陸府示威的,可不是來鬧內訌讓別人看笑話的,大家靜靜,聽我說!」
周顯怒道:「還有什麼好說的,心都涼了!」
「周師哥,你且消消氣,我有幾句話要問問師妹。」那書生走到她面的,歎了口氣,「師妹,我知道你的為人,平日裏雖然是孤傲了些,但絕非如此不講道理。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紀柔荑默立了一會兒,開口道:「既然劉師哥問了,那我不妨坦白地告訴大家——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父親報仇。」此言一出,眾人更驚。遠遠的馬車內。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望著她,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她繼續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無論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死去,無淪留下了怎樣的缺憾委屈,那都只屬於已之逝人,不應該累及活著的人。你們口口聲聲說要為我父親報仇,於是你們耽誤大好的時光,來陸府門前坐著,先不提此舉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費了這許多光陰,就已經夠奢侈了。科考在即,你們該念的書都念究了嗎?該准備的盤纏衣物,都准備好了嗎?你們叫我父親老師,是受了他教導之恩,而我父親之所以教你們,難道就是讓你們來這浪費時間耽誤前程的嗎?」
「可是——」劉書生還待反駁,再次被她打斷:「不要說報恩報恩什麼的,我不領你們這個情,因為你們在場的每一位,都沒有能力替我父親報仇,再爭下去,也只會落得個和我父親一樣的下場。到時候你們家人的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來背負?我言止於此,你們回去吧。」
周顯望著她,沉聲道:「照你這麼說,難道只有有權有勢的人才能有所作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只能忍氣吞聲?」
「是!」她答得很快。
周顯的表情由怒轉悲,無限淒涼地說道:「一條人命啊!這是一條人命!死的人是你的父親啊,紀柔荑,你難道一點都不難過傷心嗎?我每每想起恩師生前待我的種種,都忍不住淚濕衣襟,你是他的親生女兒,為何冷血至此!」
紀柔荑凝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道:「因為我想讓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沒有包袱,沒有沉痛。」
「我明白了。」周顯站了許久,忽的轉身仰天狂笑,「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恩師,我對不起您,我周顯在此發誓,蒼天作證,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躋身仕途,必定為您老報仇血恨!」說罷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額頭上鮮血直流。周遭旁人見他如此模樣,一時間都驚呆了。
紀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緊,又松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依舊漠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