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柱怔怔地抬起頭,看到瓜爾佳·雪心同樣殷切注視過來的目光,忽然無言以對,目光複又落在桌案上猶自閃爍的珠子,眼前浮現的卻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兒蓮心忍受冰涼的水下河采珠、小女兒蓮蕊在燈下做刺繡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無法學以致用、報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維持生計!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試一試呢?
淩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你們說得對,失小節,是為了成全大義。我不甘心一輩子當個散官,就一定要邁出這一步!"
屋苑裏的燭火,在這時跳躍了一下,一瞬間,蠟炬成灰。
瓜爾佳·雪心聽言使勁點頭,握住淩柱的手,眼睛裏湧出欣慰的淚水。
佛曰:"人身難得,如優曇花。"
佛曰:"終日拈花擇火,不知身是道場。"
很多年後,當紐祜祿·蓮心站在紫禁城高高的城樓上,俯瞰那一座座瑰麗恢弘的殿宇和樓閣,不禁想,如果當時沒有那般執著和篤定,是不是就不會到眼前的境地……
那麼她與他,也就不會相遇,更不會走至後來的死局……
(2)
三月暮春的天氣,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圍繞著暖樹嬉戲追逐。蓮心起來後,先將屋裏拾掇好,然後推開窗,就看見院子裏掛起的一道道幔簾。清新的味道,含著一抹陽光的曬暖,讓早春的氣息也明媚了幾分。
花架下,一個身姿嬌小的少女,正踮著腳,仔細地將手裏雪白的紗簾掛起來。
嫋嫋婷婷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身上穿著杏黃綿裙的女孩兒,有著一張白玉堆雪的面頰,彎彎笑眼,櫻紅小口,長相甚是討喜。蓮心望著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兒,你起得可真早!"
被喚名字的女孩兒一回頭,咧開嘴,露出可愛的虎牙,"姐,額娘說你這段時間累壞了,好不容易睡個好覺,叫我不要吵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蓮心走出屋苑,幫她將白紗簾掛到架子上,然後拿過巾絹,替她擦拭額角的潮汗,"瞧你,一頭的汗,待會兒染了風寒,要惹額娘擔心的!"
紐祜祿·蓮蕊撒嬌地吐了吐舌頭,卻看見姐姐一直望著院門的方向,不禁好奇地問道:"姐,你在看什麼?"
蓮心輕輕歎了口氣,不答反問道:"額娘呢?"
蓮蕊老實地道:"一大早額娘就出去了,說是去長安街上那幾家成衣鋪子轉一轉,好問問有沒有漿洗的活計可以攬到。"
蓮心將目光投向院門口,靜靜地出神。
院門口,那一棵老槐樹遮住了半個街道,因時辰早,並無太多行人經過。倒是那光禿禿的樹幹,尚未抽枝,還殘留著一絲冬日的痕跡,然而僅有的那一絲新綠已初現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際,會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經過去小半月。半月前,宮中的正四品典儀告老還鄉,候補人選卻遲遲未定,而後吏部的幾個主事恰好因受賄一案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該是要從候補的人裏挑出一個。時至今時,正好逢到頒布新一輪任命的時候。阿瑪早已經將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據說是在果親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個人,而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親王親自操刀,想必過不了晌午,就會有結果出來。
額娘她,是不想讓阿瑪看到自己擔心的模樣吧……因為不想給阿瑪造成心理上的負擔,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門。
風有些涼,帶來一絲花香的清甜。
蓮心知道,朝中規矩是申時兩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裏的大小官員未時點卯的時候就要自家門而出。那些離宮城較近的都是非富即貴,文官大抵坐轎子,武臣則騎馬。而俸祿較少的官員,連轎夫都雇不起,只能在夜色中掌一盞燈,順著長長的街道踽踽獨行。
天還沒大亮,京城裏的各家各戶都還睡著,只有一輪明月遙遙地掛在天際。未時將近,長安街道上,就能聽見噠噠的馬蹄聲和嘎吱嘎吱的抬轎子聲。轎夫們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將這些對大清朝來說舉足輕重的官員們一直送到午門前,寒來暑往,風雨無阻。
而阿瑪作為從四品候補典儀,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門候旨,並沒有資格進金鑾殿參政。恢弘端偉的太和門,寶相莊嚴的乾清宮,阻擋著一顆拳拳報國之心。隔著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廣場,聽不見雄辯滔滔的議政,更聽不見慷慨激昂的辯論,只是在臨近亥時兩刻,耳邊會響起一聲傳事太監悠悠長長的唱喏,自遙遠的殿門裏傳出,回蕩在紫禁城的上空,一傳很遠。
"退朝——"
唱喏聲落,身著官袍的大小官員自太和殿裏走出,徑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邊的是一應文臣,右邊的則是武官,將相威儀,自官袍和頂戴就一見分明。相熟的幾個官員總會走在一起,有些還在談論朝上的政事,有些則是低聲交換著近日的消息。
"聽說十七爺昨個兒又進宮了,還是為著那個事兒!"
身邊一個官員聽言,問道:"那皇上可是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