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謎蹤之國(地底世界)

 天下霸唱 作品,第1頁 / 共1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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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霧隱占婆

序章

清末民初,是段改朝換代的動蕩年月,綱常敗壞,法紀弛廢,綠林盜賊多如牛毛。僅在京津兩地,就先後出現過四個比較有名的飛賊劇盜,做下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案子,為禍不小。

但無論什麼大事小情,只要在民間流傳開來,就免不了會被改頭換面、添油加醋,關於這四個賊人的傳說也是如此,他們成為了當時大街小巷、酒樓茶肆裏紛紛談論的熱門話題,更從中衍生出許多評書、唱曲、戲文,加之各種小報上連篇累牘的不斷報道,幾乎是家喻戶曉、老少皆知。可實際上,這四賊並沒有傳說中那樣富有神秘色彩,但是能有如此作為,總有些出眾之處,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可比的。

四賊之首,也就是最早成名之人,還要屬康小八。這位康八爺其實算不上飛賊,此人家中極窮,本是個遊手好閑的地痞無賴,居住在京東康家營一帶,因為機緣巧合,被他從英國公使身邊偷了柄轉輪洋槍在手,從此狂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到處殺人劫財。

康小八心黑手狠,看誰不順眼就對誰開槍,身上不知背了幾十條人命。單說有一回康小八去剃頭,剃著半截他問剃頭匠:「聽說過康八爺嗎?」剃頭的順口答道:「知道,那小子不是個東西。」康小八心中暗暗動怒,又問:「怎麼不是個東西?你認識他?」剃頭匠說:「不認識,聽說他淨胡來。」康小八說好:「好,今兒就讓你認識認識。」說著話就掏出六響洋槍來,把那個剃頭匠當場打死了。

康小八殺人如麻,積案累累,但他膽小心邪,殺的人越多,就越是疑心有人要暗算報複他,黑夜裏走路,聽見後邊有腳步聲比他快,也不問來人是誰,立刻回頭就是一槍。後來康八爺耍到頭了,終於被五城練勇拿住,給剮在了菜市口了。

民國時有不少好事之徒,為了嘩眾取寵、聳動視聽,硬把康小八歸入綠林盜賊之中,為他寫了新戲,茶樓書場和三流傳奇小說裏也多有講他的,想不到在戲文評書裏,竟然將此人演義成了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都能和竇爾敦、趙四虎之類的綠林豪傑相提並論了。

四賊中排在第二位的是宋錫朋,此人成名的時間,與康八爺大鬧北京城的年代相去不遠。不過宋錫朋並不是北京人氏,他祖居在天津衛南大寺附近,自幼跟個老回回習武,天生氣力過人,能夠單手舉起百斤石鎖,圍著場子走上一圈,也照樣面不改色,更有一身橫練的硬功夫,刀砍一道白印,槍紮一個白點,人送綽號「石佛宋」,曾經在鏢局子裏做過幾年鏢師。後來山東鬧義和團的時候,各路拳民打著扶清滅洋的旗號北上進京,石佛宋也憑著一身真功夫入夥做了大師兄。

庚子年剿滅拳匪,義和團遭到殘酷鎮壓,許多人都被官府捉去砍了,宋錫朋逃亡在外,做起了土匪草寇,他又聚集了一夥水賊,到天津劫奪鹽道船艙裏裝運的官銀。這種銀子舊時稱為「皇杠」,都是一百兩一個的大元寶,十個裝一鞘。宋錫朋精於用鏢,百發百中,甩手鏢底下打死了五名官軍,一劫就劫了三十萬兩「皇杠」,自知惹下了彌天大罪,當即與同夥分掉贓銀,潛逃到滄州隱蹤逆跡。

一年後,宋錫朋以為風聲過去了,便暗中回天津尋親,沒想到剛一露面,就讓「采訪局」的人盯上了。這回他再想走可走不脫了,只好當街亮出家夥動起手來,終因寡不敵眾,被緝盜捕快一湧而上按翻在地,來了個生擒活捉。

這件大案驚動了朝庭上下,紫禁城裏的慈禧太後正閑得難受,聽說在天津鼓樓拿住了使鏢的巨賊,於是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樣一條英雄好漢。李總管就命禦前侍衛給宋錫朋戴上手拷腳鐐押到殿前,請太後老佛爺一觀。不過您想想,惹下重罪的囚徒落到這個地步,他還能精神得了嗎?所以慈禧看後很是失望,只是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敢情就是這麼一個人啊。」沒過幾天,宋錫朋便被斷成「斬立決」,解到法場內梟首示眾,人頭在城門樓子上懸掛了整整兩個月。

四賊之三,是民國初年,在北平城裏做案的燕子李三,據說李三爺幼年貧苦,曾遁入空門出家為僧,藝成後才還俗,平生以擅長輕功著稱,可以施展「蹬萍渡水」等獨門絕技,飛簷走壁,高來高去,不留蹤跡,堪與江南神偷趙華陽齊名。他僅用一個晚上,就接連偷盜了八大商號,並在現場留下「燕子鏢」為憑,一時之間,名聲大噪。


  

事實上燕子李三未必有此神通,不過他也的確有幾分真本事,此賊慣能攀爬,躥房越脊不在話下,作案時腳上要穿五六雙襪子,為的是輕而不滑,落地悄無聲息,而且他素有賊智,機巧過人,官府雖然圍捕多次,卻始終都沒能將他擒獲。

但李三爺身上染有煙癮,每天都要吸足了上等「芙蓉膏」才有精神,有一回也該著他倒黴,尋思著「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穩妥」,夜裏就躲在偵緝隊辦案的房頂上歇著,後半晌煙癮發作難熬,便用洋火點起了隨身帶的煙槍。

結果不巧被街上巡邏的偵緝隊發覺了,那偵緝隊長看見一片漆黑的夜晚,房頂上忽然亮了一下,顯得極不尋常,料定是有飛賊藏身,立刻在暗中布置人馬,從四面八方圍住房屋,來了個甕中捉憋,燕子李三畢竟不是能飛的真燕子,只好束手就擒。

天剛蒙蒙亮,偵緝隊就將人犯押送至南城監獄,官府擔心李三用「縮骨法」逃脫,就挑斷了他雙腳後根的兩條大筋,又拿鎖鏈串了琵琶骨,使他變成了殘廢人,又加之煙癮折磨,還沒等到臨刑,李三爺就先屈死在了獄中。

四賊中的最後一位,其實是對同胞兄弟,兄長是人稱「滾地雷」的田化星,二弟是「坐地炮」田化峰。那時正好有大批軍閥盜掘皇陵,軍閥部隊挖到康熙皇帝的景陵時,炸開了墓門,卻不料地宮裏湧出大量陰冷的黑水,怎麼排也排不空,工兵們無法進入,只得暫時放棄。

誰成想這件事被一夥山賊草寇知道了,土匪頭子正是田化星,他是旗人出身,得過「十三節地躺鞭」真傳,常自詡膽大包天,世間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大概是深受舊時說書唱戲等民間曲藝影響,田化星知道以前有段「楊香武三盜九龍杯」的故事——據說康熙皇帝有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喚作「九龍杯」。那是個玲瓏剔透、雕琢精湛、巧奪天工的玉杯,每當在杯中倒滿瓊漿玉液,杯底就會顯出九條蛟龍,活靈活現的旋轉翻騰,曆曆在目,越看越真,世人稱此奇景為「九龍鬧海」。

田化星聽族中老人們說起過,真正的玉杯雖然沒有傳說中那樣離奇,但玉質潔白無暇、細膩透明,雕鏤工藝精湛非凡,教人歎為觀止,也絕對是一件稀世的皇家珍寶,而且景陵裏確實藏有九龍杯陪葬。他對此動了貪心,跟手下弟兄們商量要去盜墓,並且說:「眼下這空子,正是個發橫財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咱們兄弟盜得了景陵珍寶,別的東西我全不要,只要康熙爺身邊的九龍杯,其餘的你們大夥隨便分。」  眾人一拍即合,當晚趁著月明星稀,群盜各帶器械闖進陵區,這夥人遠比軍閥熟悉當地的地形,沒廢多大力氣,就找到位置截斷了水脈,隨後冒死潛入陵寢地宮,打算把皇帝和嬪妃的棺槨一一撬開,以便搜尋明器寶貨,誰知田化星剛撬開一塊槨板,借馬燈照進去,就見那棺中躺著的死人沖著他發笑。

有道是:「做賊的心虛,盜墓的怕鬼」,或許是自己嚇唬自己,可那時燈燭恍惚,誰也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反正田化星吃這一驚,非同小可,被嚇得雙腳發軟癱倒在地上,臉色慘白,牙關打顫,抖成了一團,三更裏被幾個同夥抬回家中,連口熱湯也灌不進去,不等到五更天就一命歸陰了。

田化星雖然兩腿一蹬「嗚呼哀哉」了,可他二弟田化峰仍是不顧死活,轉過天來再次夜探景陵地宮,終於盜得了「九龍杯」,但在打開內槨的時候,忽然從槨中冒出一股綠色火焰,將他的眼睛灼瞎了一只,面容也給毀了大半,從此落了個「鬼臉」的綽號。

不出半年,包括「鬼臉」田化峰在內的這夥盜賊,便都在河北保定被官府擒獲,就地執行了槍決,賊人所盜珍寶盡數得以追繳,但景陵中的寶物,隨後竟在官庫中全部下落不明了,至今查不到去向,留下好大一個謎團。

前邊所說的這四個盜賊,雖然俱是綠林出身,惹下的案子也曾一度震動天下,但要論起資曆和本事來,最多僅屬三流腳色,只不過他們的事跡流傳廣了,在民間傳說中增添了許多傳奇和演義成份,都被看成是俠盜之流。

然而這綠林手段,可大可小,上者盜內府寶器,中者盜大院珍物,下者盜民間財貨。真正有本事有作為的人物,卻往往埋沒於草莽塵埃之中,未必能在歷史上留下蹤跡。以前在湖南洞庭湖裏就有是一路字號稱為「雁團」的盜賊,始於清朝末年,首領姓張,排行第三,人稱「賊魔」,曾在軍中為官,據傳此人有神鬼難測之術,可與古代「白猿公、紅線女、昆侖奴」之類的人物相提並論。

到了民國之時,舊姓張家傳到了張葫蘆這輩兒,由於前人數代積藏,家底殷厚,早已收拾起手段,不再輕易使用,而是遷回祖籍,在平津等地開了幾家當鋪,做起了正經生意。

以前大戶人家都有家廟,裏面供著「宅仙」,這宅仙是各種各樣,根據各地風俗不同,供什麼東西的都有,有供五通神的,也有供奉金珠寶玉的,而張家供的是一只「銅貓」,是件靈驗異常的古物。但沒想到的是,張葫蘆在搬家的時候,竟把家中供養的「宅仙」給遺失了,結果難免有禍事找上門來,家道漸漸衰落。

有句老話說得好——同行是冤家,當初北平城裏最大的是「盛源當鋪」,東家姓穆,為人貪得無厭,與官府多有勾結,把同開當鋪的張葫蘆視為了眼中釘肉中刺,而且他還無意中得知,張家地窖裏藏有許多罕見的古董,都是從古墓山陵或皇宮內苑裏盜取出來的稀世奇珍,便起心要謀占這份產業,千方百計害掉了張家好幾條人命,兩家為此結了很深的梁子。

那時的張葫蘆年輕氣盛,受欺不過時,竟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作起了「暗行人」,潛入穆宅,殺了仇家老少十一口,統統割下人頭,又順路把警察局長的腦袋也給剁了下來。隨即施展祖傳絕技蠍子倒爬城,將這一十二顆血淋淋的首級,拴成一串,全部懸掛在了城樓子的簷角上。最後張葫蘆還覺得不解恨,一把火燒毀了「盛源當鋪」總號,才肯罷手。

這回案子作得太大了,天底下再無容身之所。按以往的綠林慣例,在惹下如此大禍之後,也只有遠走高飛,才能躲得過海捕通緝。那時僅有的幾條出路,無非就是「下南洋、走西口、闖關東」。張葫蘆不得不舍了家產,背著老娘來到山東地面上,漂洋過海逃到關外,從此隱姓埋名,改用了母親的姓氏,是複姓「司馬」,同時為求生計,仍舊重操祖業,上山做了「馬達子」。

後來到了東北實行土改,民主聯軍剿匪的時候,張葫蘆和他的弟兄們棄械投降,被部隊收編,參加了三下江南、四保臨江等戰役,跟著大軍自北而南,入關後直取兩廣。

這其間哪怕沒有功勞,也有十分的苦勞,但因為張葫蘆出身綠林,底子不清,在軍中始終得不到重用,解放後被安排到長沙工作,並且安家落戶,娶妻結婚,1953年得了個兒子。可張葫蘆對舊事從不敢提,惟恐說出來牽連甚大,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給兒子起名時,戶口本上寫的是「司馬灰」。

因為綠林中人,大多是作觸犯官禁的舉動,常年在刀尖子上打滾,說不定哪天就把身家性命賠進去了,對能夠推測吉凶禍福的「金點先生」格外信服,所以張葫蘆特意從老家請人來給兒子批了八字,按早年間的說法,命是死的,運卻是活的,人的名字是一個人的終生代號,必須要合著命裏格局,才能夠助漲運勢,其後代雖然是隱姓埋名,那也得有些講究才對。

時下雖然是新社會了,但張葫蘆畢竟出身草莽,觀念比較陳舊,對這路會算命的金點先生格外信服,而且這種信服是根深蒂固、滲入骨髓之中的,怎麼改朝換代也難轉變,  只見那老先生搖頭晃腦地掐指算了半天,最後算出這孩子的八字屬土,是個「土命」,按照八門命格來講,這「中央戊己土」剛好列在第八,若以動物八仙的排位順序,第八家恰是灰家,也就是老鼠。以前戲班子裏都供「灰八爺」,為的是防止耗子把箱中道具服飾啃壞了,民間俗傳「灰八爺屬土」,所以得叫「司馬灰」。

張葫蘆乍舌不下,他說「司馬灰」這名字倒是響亮,但別人初聞此名,必然會以為司馬灰的「灰」字,用的是「光輝顯赫、輝煌燦爛」之輝,誰也想不到竟是以「灰暗、灰燼、骨灰」的灰字為名,這個灰字可……可真是取得太有門道了,但盼他將來能有一番作為才好。

張葫蘆畢竟出身於綠林舊姓,總覺得新式學校裏教的東西沒多大用處,也不想讓祖宗的手段失傳,於是幾年後就把司馬灰送到北京,跟著本家一位隱居在京的「文武先生」學藝,從此下苦功,起五更、爬半夜,熬過兩燈油,頗得了些真實傳授,直到他十三歲時師傅去世,葬在京郊白馬山,這才算告一段落。

第一卷 第1話 黑屋


正如司馬灰經常所說的一句話:「倒黴——是一種永遠都不會錯過的運氣。」  十五歲那年,司馬灰的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先後在學習班裏因病去逝,走得匆忙,甚至連句話也沒來得及交代。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告訴司馬灰應該去哪上學、到哪裏吃飯,也沒人理會他是死是活,等到把家中能夠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從裏到外再也一無所有,才知道今後只能靠自己了。他為了找條活路,只好跑到以前連做夢也夢不到的「黑屋」去謀生。

「黑屋」並不是一間黑色的房屋,而是遠郊一個小鎮的別名,鎮子恰好位於兩片禿山夾襠,風不調雨不順,人窮地瘦,非常偏僻。戰爭時期,這裏曾經遭受過飛機轟炸,隨後又發生了一場大火,房倒屋塌,遍地狼籍,濃烈的硝煙把殘垣斷壁都熏黑了,所以當地人以「黑屋」相稱。

直至十年動亂,「黑屋」地區也未得到重建,這麼多年以來,從沒有任何正式居民回來居住。但是由於黑屋廢墟當中有條鐵路貫穿,每天都有數趟運送貨物的火車經過,所以吃鐵道的人多來投奔此處,久而久之,就逐漸演變成了社會底層人口的聚集之地。

當然這裏邊免不了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其中包括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流浪的拾荒者、從鄉下跑到城市裏的農民、在鐵道上撿煤渣的、在江邊碼頭上抗大包的、賣烤甘薯的」,甚至還有「受不了在邊遠地區插隊之苦,私自逃回來的知識青年」。

他們在「黑屋」裏結成幫派,大多依靠掏窯挖洞,以及在黑市上做些小買賣為生,沒有正經職業,當然其中也不乏擰門撬鎖、扒火車的賊偷,更有「平地摳餅、抄手拿傭」的地痞無賴。

在「黑屋」地區出沒之輩,幾乎都是被排斥在社會體系以外的人,政府不讓做的事情他們全做,但是外界正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政治鬥爭,卻始終與此地絕緣,就連帖大字報的都不到這裏來。每當有外人來驅趕搜查之時,黑屋幫便一哄而散,等到風聲過去了,便又會重新聚集。各方勢力都對他們無可奈何,只好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說只要別捅出大漏子來,誰又會去理會這些被拋棄在城市邊緣的「社會渣子」。

司馬灰所在的團夥裏,都是一群年齡在十四五歲左右的半大孩子,其中有男有女,他們大部分都是父母受到沖擊的右派子女,當兵插隊都還不夠年齡,在社會上東遊西蕩,即沒工作也沒學上,更找不到親戚朋友可以投奔,真可以說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仗母娘見了踹三腳,連狗都嫌。」  這群半大的孩子,雖然有些人可以領到生活費,但那點錢根本不敷使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們組成團夥殺向社會,因為時下流行的口號是「毛澤東思想如同春風吹遍大地」,故此號稱「春風戰鬥團」,並且都在毛主席像前莊嚴地發了誓:「今後要團結起來,同甘共苦幹革命」。事實上只不過是以此為借口,明目張膽地到處搗亂、惹禍,攪得一個地方上雞犬不寧,城裏的革命群眾見了他們,沒有一個不相罵的。

「春風戰鬥團」的性質,有幾分近似於歷史上盤據在英國霧都倫敦的「童党」,成員年齡普遍偏低,並且都對社會具有一定的危害性質。最後這夥「春風戰鬥團」在城裏混不下去了,於是便成群結隊地流躥到「黑屋」附近,先後與地痞們打了幾場群架,雖然吃了不小的虧,但所謂「不打不成交」,最後雙方竟奇跡般地達成了諒解和共識,經過反複談判磋商,終於明確劃分出各自的地盤,混亂的局面暫時穩定了下來。

司馬灰在「春風戰鬥團」中,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叫羅大海,也是一身英武氣質,其父羅萬山在是個從軍隊轉業到地方法院工作的幹部,後來由於工作調動,舉家從東北遷到湖南,砸爛工檢法的時候,羅萬山被押去蹲了牛棚。剩下羅大海舉目無親,只得混跡街頭,這小子仗著體格魁梧,相貌堂堂,身高和體力都超出同齡人許多,又愛管閑事,專要打抱不平,所以在同夥中很有號召力。只是他小時候在東北把嘴凍壞了,造成說起話來口齒不太清楚,可偏偏話多,因此上得了個綽號「羅大舌頭」。

由於司馬灰自幼拜過「文武先生」,學了些綠林本事在身,他不僅身手敏捷利落,膽色出眾,而且能言善道,又懂得解放前那套江湖辭令,知道「行幫各派,義氣為先」。占據在黑屋地區的市井之徒中,有不少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只有司馬灰才能與他們搭得上話。所以司馬灰和羅大海就成了「春風團」的首領,帶領著數以百計的少年男女,整天在廢墟鐵道旁呼嘯來去,席卷城郊,猶如一股驟起的颶風。

「春風團」雖然與「黑屋幫」商量好了以鐵道為界,互不相侵,但羅大海等人的生存問題,並未就此得以解決,他們自居身份,絕不甘心去鐵路上拾煤渣,或是從事下等的體力勞動。幸好司馬灰心眼多,腦子來得快,還是由他想了個點子,他讓眾人將家裏剩下的家式都搬回來,納入棚屋臨建,以此作為活動的據點,並且讓年紀小的孩子們利用家庭背景之便,回到各自所屬的機關食堂「順手牽羊」。這是個苦肉計,即使被人發現了也不要緊,因為派出去的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工作人員又大都與其父母是相識的同事,誰也不能忍心去抓他們,多半還會把自己打來的飯菜分給這些小孩。

如此試了幾天,各個食堂果然都肯把剩飯留給這些孩子,司馬灰見此計可行,就在破牆根裏搭了幾個爐灶,並偷來幾口大鍋,食物不夠的時候就再加些爛菜葉子,幹的上屜蒸,稀的下鍋煮,混成大雜燴,因為裏邊包括了諸多食堂不同口味的殘羹剩飯,燉熱了之後倒也香氣四溢,所以美其名日「六國飯店」。

不過司馬灰等人可不想吃這種東西,而是轉賣給鐵道另一邊的「黑屋幫」,那些人都是常年累月從事著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肚子裏沒什麼油水,而且這輩子從來就沒吃過機關大院食堂,看見「六國飯店」的鍋子裏食物豐富,漂著一層油花,遠比自己的夥食強過許多,便肯紛紛掏腰包買上一大碗,連幹帶稀吃得就別提有多香了,沒錢的則用東西作為交換,司馬灰發明的「六國飯店」,每天都要賣個鍋底朝天,供不應求。

他們的這一舉動,極大緩解了鐵道分界線兩側的相互敵視情緒,而且也得以獲取利潤囤積物資,維持自己這夥人的生活所需。

如此過完了整個春天,白晝越來越長,轉眼間就進入了酷暑季節。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沒有降雨,驕陽似火,風幹物燥。快到中午的時候,也是黑屋地區一天裏最清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去幹活掙飯了,只有幾個女孩子,在忙碌著拾柴燒水,准備煮些昨天的剩飯,給留下來的人吃。

當天早上,羅大海在野地中布下繩套,套到了一頭拱地亂撞的半大野豬,帶回黑屋裏宰了,開膛扒皮,收拾了下水,全都血淋淋地用鉤子釣住,剁下來的豬頭順手扔在了木板子上,准備晚上燒鍋肉給大夥改善夥食,等中午忙活完了,就坐在木棚前的青石板上歇息乘涼。

這會兒「羅大舌頭」早已熱得汗流浹背,但仍然歪扣著一頂搶來的破軍帽舍不得摘下來,嘴裏叼著跟煙卷,一邊抽煙一邊對司馬灰誇誇其談,話題無非就是等他爹官複原職重新參加工作之後,他是要如何收拾當初給他老羅家帖大字報的那些雜碎。

司馬灰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經歷的坎坷已不算少,使得他對社會的逆反心理格外嚴重,對此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順口答音,跟羅大海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

正這時,就見由打路口走來一個老頭。司馬灰耳目敏銳,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躲不開他,稍加打量,就覺得來人有些古怪。

再仔細一看,只見那老頭是個拾破爛的打扮,顯得土裏土氣,而且十分面生,應該是從黑屋廢墟外面來的,看樣子大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生得賊眉鼠眼,嘴邊留著狗油胡,脖子上掛了串打狗餅,頭上頂著八塊瓦的一頂破帽子,手裏拎把糞叉子,肩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身穿老皮襖,前襟系著一排疙瘩栓,長褲子長襖,腳蹬一雙踢死牛的厚底黑布鞋,鞋口露著白襪邊。眼下正是下驕陽似火的三伏天,看他這身不知冷熱的打扮也是反常。

那拾荒的老頭,兩眼賊溜溜地在街上東瞧西看,等走到司馬灰所在的木棚前,忽然停下了腳步,假意蹲下來提鞋,同時伸頭探腦地向棚內張望。

他這舉動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司馬灰。司馬灰見此人的行為和打扮全都十分詭異,立刻警覺其來,同時開口問了一句:「看爺們兒臉生,是打哪來的?」  那拾荒的老頭聞言趕忙站直了身子,他拿眼角一掃,已看出司馬灰和羅大海是這片廢墟棚屋裏的團頭,馬上咧著嘴擠了些笑在老臉上,對二人說道:「爺們兒可不敢當,俺姓趙,老家是關東的,從來也沒個大號,相識的都管俺叫趙老憋,解放前流落到此,這些年就城裏城外混跡各處,靠著撿荒拾茅籃度日。今天來到貴寶地,是想在黑市上換些生活必需品。」  司馬灰聽他說得還算通明,心中卻並未減輕戒備之意,再次盤問趙老憋道:「趙師傅穿的這叫什麼?大熱的天,你就不怕捂壞了身子?」  趙老憋微微一怔,隨即答道:「你們後生不懂,咱穿的這是英雄如意氅,四通八達,到處有風涼。」  司馬灰一聽這倒象是些跑江湖的話,現在哪還有人這樣說話?不由得更加奇怪了,便又問道:「看您老說話不俗,腿腳也挺利索的,但走在破磚爛瓦的廢墟裏,就不怕崴了腳、迷了路?」  趙老憋聽出對方話裏有話,但他似乎不太相信這些話能從司馬灰的嘴裏說出,他也是有意試探,就把腳按前後叉開,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答道:「咱這腳底板兒厚實,站得牢,踏得穩,走路走的是逍遙快活步。」  二人之間的這番對答,全都合著《江湖海底眼》裏的暗語,把一旁的羅大舌頭聽得暈頭轉向,但趙老憋和司馬灰卻都已暗中有了些分寸,各自不敢小覷了對方。

那趙老憋似乎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說赤日炎炎,路上走得又乏又渴,想跟二位「團頭」借個地方歇歇腳,再討口水喝,他嘴上這麼說著,也沒等任何人答應,就自己蹲到了棚子跟前。

司馬灰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做什麼,所以並未推阻,還遞給趙老憋一個海碗,裏面是早上新沏的「老蔭茶」。

趙老憋說了個「謝」字,接過碗來一口氣喝個淨,把碗底朝天一亮,贊道:「還是這生了茶蟲的老蔭茶最解渴。」說完就掏出煙袋鍋來,在底上磕了幾磕,又填滿煙絲,劃根火柴點燃了,叭噠叭噠地抽個不停,還沒話找話的跟司馬灰和羅大海聊了幾句,最後總算將話頭繞到了正題。

這個趙老憋自稱早年間跑江湖謀生,熟悉人情世故,現在跟城裏有些特殊渠道,不僅能走後門,而且還可以在黑市上搞到許多好東西。經過剛才的交談,他發現司馬灰年紀雖輕,卻頗懂些昔時規矩,想必也是從舊姓人家裏出來的,很是難得。俗話說得好「光頭的進廟、戴帽的歸班」,這內行人碰上內行人,就算是進家了,所以他願意讓司馬灰和羅大海跟著自己沾點光。

趙老憋說著話,就象變戲法似的,從他那個破麻袋裏,翻出三條高級香煙來,嘻皮笑臉地擺到地上。

羅大海家裏底子深,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種煙是僅限於供應高級幹部的,普通老百姓根本見不到,即使在黑市上也不好找,有錢都難買。這家夥出手不凡,一亮就是三條,羅大舌頭頓時雙眼冒光,忙伸手去拿,嘴裏還說:「咱今天畢竟是萍水相逢,頭一回見面您老就這麼大方,真讓我們受之有愧,您是哪個單位的?回頭我們一定要寫封表揚信,感謝您對我們慷慨無私的援助。」  趙老憋攔住羅大海剛伸到香煙上的手:「且慢,俺這東西也來得不易,但不管咋個說,咱爺們兒能見著都是有緣,今後就交成個朋友來往,彼此之間互通有無。兩位團頭,你們看看,能不能讓俺用這三條好煙,換你們棚子裏的一件……一件東西?」  羅大海哈哈一笑:「老趙啊老趙,不瞞你說,我們兄弟現在可真是『黃鼠狼子被人剁掉了尾巴尖兒——周身上下再沒半根值錢的毛』,只要你不嫌棄我們棚屋裏這堆破爛,看什麼東西合適就盡管拿走。」  司馬灰見此情形,不禁暗暗稱奇,雖然也想留下那三條香煙,但他頭腦還算比較清醒,在旁攔住趙老憋說:「先別急著成交,你得先說清楚了,到底想換棚屋裏的哪件東西。」  趙老憋似是急不可耐,他眼珠子一轉,又從麻袋裏摸出一大包鹵豬耳朵,還有四聽牛肉罐頭,都堆在地下說道:「究竟想換哪件東西,還得進棚去挑挑看看才知道。但俺趙老憋也提前把話撂在這,這些個吃的和紙煙,僅換一樣就夠了,絕不多拿。」  司馬灰已看出趙老憋大有勢在必得之意,哪還沒到哪呢,他就自己主動把籌碼越開越高,有道是「一趕三不買,一趕三不賣,上趕著的,從來不是買賣」,肯用這麼多緊俏稀缺貨品來換的,絕非等閑之物,怎能輕易答允。

並且司馬灰還想起一件事情,他當初在北邊,曾聽過「蠻子憋寶」的傳說,凡是風水好的地方,都有寶物埋藏,那可全是天地造化的奇珍異寶,暗中受鬼神所護。倘若隨便觸動,難免要招災惹禍,必須以奇門古術攝之,才能到手。所以對外從不能說是盜寶、掘藏,而是要說「憋寶」。

據說「憋寶」之術起源於江西地區,想學這套本事,必須是由小練起,打嬰兒剛一降生落地,就得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窨子裏,等到一百天頭上才抱出來,從此這孩子的眼力就異於常人,能夠無寶不識,他們管這叫「開地眼」,至於此類傳說的真假,外人就難以得知了。

司馬灰見這趙老憋的裝扮和舉動格外奇特,顯得神秘莫測,與聽過的種種傳說不謀而合,看來多半就是個身懷憋寶異術的奇人。只不過自己居住的這座棚屋裏,箸長碗短,桌椅板凳都不完整,全然不似過日子的人家模樣。也確如羅大海先前所言,棚內連個囫圇的茶碗也找不出一只,哪裏會有什麼寶物?趙老憋想要的到底是件什麼東西?何況他初來乍道,又是如何發現此地藏著珍異之物?

第一卷 第2話 憋寶


司馬灰見那趙老憋行事格外出人意料,竟然願意拿值錢的香煙和罐頭,換取一個汙糟腐舊的屠肉案板,愈發覺得此事不同尋常了。

黑屋廢墟裏到處都是無主之物,誰撿到就是誰的了,棚中這塊屠案,本是一段通體的朽木樁子,約有一抱多粗,周圍用三道麻繩箍住,常年被血汙油膩浸潤,木案的顏色早已變了,被撿來後就當作菜板使用,現在沒人知道它的具體來曆,但看起來除了使用的年頭非常多之外,也別無它異。平白無故的,怎會有人看上此物?  司馬灰一尋思:「這肉案肯定是個什麼寶物,我倘若此時被蠅頭小利所動,輕易將它換給了趙老憋,不管換多少東西都是吃虧,得先找些借口顯得奇貨可居。」於是他順口胡說:「老趙師傅,你有所不知,其實我們家本是在北京城裏開肉鋪的,專以屠豬宰羊為業,這朽木案板雖然普通,卻是家裏留下來傳輩兒的東西,不僅我用著十分順手,而且『見鞍思馬、睹物思人』,一看見它就想起我們家去世多年的老太爺來了。那還要追述到光緒年間,義和團圍攻東郊民巷,引來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這夥洋鬼子都是蠻夷化外之地來的,哪有半個好鳥啊,到了咱中國自然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打瞎子、罵聾子、踢寡婦門、挖絕戶墳、專揍沒主兒的狗,你就數吧,凡是缺德的事,沒有他們幹不出來的,結果一路就搶到我們家來了,幾個洋兵瞅見我們家養的大花貓不錯,就想搶回去獻給他們的女王陛下,惹得我們家老太爺是沖冠一怒,說想當初慈禧太後老佛爺看中了我們家這只貓,拿仨格格來換,都沒舍得給她,你們那位番邦老娘們兒又算老幾?他盛怒之下,就跑到街上就去扶清滅洋去了,抱著塊屠肉案子見著外國人就砸,僅在這塊木頭板子底下,也不知放翻了多少洋兵洋將。後來傳到我爹那輩兒,落在江西參加了工農紅軍,一直將它保留至今。在別人眼裏也許這木頭疙瘩不值什麼,但對我來說,它簡直就是我們家經歷中國近代革命史的見證,是個割舍不開的念想,每天擺在眼前早請示晚匯報,看不見它我就心裏發慌,連北在哪邊都找不著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倘若三日不見,著急上火那還都是輕的,我說這些話可沒有半句虛言,掉地上能摔八瓣,你要是不信,就找塊豆付來,我一腦袋撞出腦漿子來給你瞧瞧。」  羅大舌頭在旁聽得好笑,也趁機跟著起哄抬價,躥叨趙老憋最少再拿三條高級香煙出來,才能將東西換走。

趙老憋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是自己走眼了,他又盯著屠板納納地看了半晌,搖了搖頭表示不信,並且抖開麻袋讓那二人看看,裏邊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不可能再給你們加碼了。」  司馬灰見事已至此,索性就把話挑明了:「咱是水賊碰上了鑽艙的,還使什麼狗刨兒啊?幹脆就誰都別糊弄誰了。你這套我們全懂,以前沒少見識過,說話也不用藏著掖著再兜***了。我們早就看出來你趙老憋是個憋寶的,否則哪有好端端的活人,會在自己脖子上掛串打狗餅。」  「打狗餅」這東西,是種藥餅子,可以用來驅趕貓狗。在早年間,農村死了人,停屍的時候,往往會給屍體頸中掛上這麼一串,以防餓狗啃壞了屍首,或是野貓爬過來讓死人乍了屍。憋寶的人常在深山老林或荒墳野地裏出沒,為了驅避毒蛇和野獸,也都有攜帶「打狗餅」的習慣。


  

趙老憋也看出這司馬灰雖然不過十五六歲,卻是個鬼靈精,知道的事也多,輕易唬不住他,但絕沒料到這小子竟能窺破自己行藏,不禁暗自吃了一驚,佩服地說:「這位團頭好眼力,想不到現在這年月,還會有人知道咱憋寶的行當。」  事到如今,趙老憋也只好坦言相告,承認自己確實是憋寶的,今天也是撞大運,無意間在黑屋廢墟發現了這塊屠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最後他告訴司馬灰和羅大海:「咱爺們兒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有啥說啥,你們這塊屠肉的舊木頭案子,確實是個罕見之物,但這天下雖大,除了俺趙老憋之外,卻再沒有第二個人還能識貨。今天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就此別過,你們二人好好合計合計。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俺也就不能讓你們太吃虧,俺在城裏還藏著一件好東西,明天也帶過來。你們到時候要是認准了還不肯換,俺也就別無二話了,抬腿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有句老話咋個說的來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到時候你們倆別後悔。」  司馬灰和羅大海點頭同意,二人目送趙老憋離開「黑屋」,便立刻回到棚內,舉著煤油燈,把這塊糟爛油膩的案板子擺在地上,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但他倆翻來覆去,也沒從中瞧出什麼子醜寅卯,滿肚子都是疑惑。當晚思前想後,徹夜難眠。

轉天一大早,趙老憋果然又尋上門來,這回在他的麻布口袋裏,多出了一件油光毛亮的皮袍子,皮毛黑中透紅,有幾分象是貂皮,卻更為輕薄。不過司馬灰和羅大海兩人別說貂皮了,長這麼大連貂毛也沒見過半根,便不懂裝懂地問趙老憋:「這是什麼皮子?溜光油滑的瞅著還真不錯,牛逼皮的?」  趙老憋頗為得意,有幾分賣弄地說:「俺這件皮袍子的來曆可是不凡。」隨即給二人講起了來曆,說是解放前他到長白山裏挖參,晚上就借宿在木把的木營子裏。那木營子中養了一只老貓,斑斕如虎,肥大憨健,更是靈動非凡,上樹能掏鳥窩,下樹能逮耗子。

趙老憋在林場子裏住得久了,也就與它廝混熟了,常常給這老貓喂些吃食。可後來每天早上進山時,都會看到那只貓趴在樹上,氣喘籲籲,顯得筋疲力盡,連貓尾巴都懶得動上一動,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趙老憋心說這可怪了,憋寶的人眼賊,一看之下,料定此貓必是有所奇遇,就打定主意要看個究竟,於是暗中跟蹤觀察,發現只要天一擦黑,這只老貓就去山神廟,從門縫裏鑽進去就躲在牆角的黑暗中,潛伏起來一動不動。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山神廟的房梁上便發出一陣響動,旋即有只體大如犬的巨鼠,兩目閃爍如炬,自梁上而下,爬到神位跟前,將鼠尾伸進燈盞裏,偷喝供奉在那裏的燈油,並且抱著牛油蠟燭亂啃,發出「嘁嘁嚓嚓」的聲音。

這時那老貓突然從角落裏躥出,與碩鼠相互激鬥,但那巨鼠雖大不蠢,而且極其凶殘猛惡,絲毫不懼天敵,老貓雖然矯捷,卻也奈何它不得,兩個翻來覆去鬥個不休,真是你死我活、各使神通,難分高下。

趙老憋借著月光窺得真切,才知此貓每晚必來與這巨鼠相爭,所以天亮後累得脫了力。他偷看這場宿敵之間的惡戰看得入了神,也跟著全身發緊,無意間碰倒了一扇破門板。

那巨鼠正自全神貫注的與老貓惡鬥,忽聽身後傳來異響,受著驚嚇,只不過稍稍一分神,便露出些許破綻,被老貓撲倒咬斷了喉管,頓時血如泉湧,將廟堂地上的石磚都染遍了,掙紮了好一陣子,終於翻出白眼,咽氣而亡,這正是「到頭分勝敗,畢竟有雌雄」。

趙老憋是博物識寶的行家,知道這巨鼠積年累月的吃油啃蠟,成了些氣候,道行畢竟不淺,便摸出刀子剝掉鼠皮,回去加些材料,做成了一件皮襖。到了寒冬臘月裏,關外滴水成冰,但只要穿上這老鼠皮襖,哪怕是裏邊光著脊梁板兒,在三九嚴寒當中,額頭上也會熱得冒汗。只不過他對外人,從不肯說這是百年老鼠皮,而是稱其為『火龍駒』。」  趙老憋對司馬灰和羅大海說,別看現在酷暑炎熱,但等到秋風起,樹葉黃,天上大雁「嘎兒嘎兒」叫著往南飛的時候,你們仍住在黑屋破棚子裏,可就難保不會受到陰冷潮濕之氣侵害,身上遲早要落下病根,到時必定離不開這俺這件「火龍駒皮襖」。

司馬灰心知這件皮襖已是趙老憋出的「底牌」了,反正憑自己的眼力和見識,根本看不出那舊木墩子是個什麼寶物,不如就換給此人罷了,當即答允下來。但他又對趙老憋說:「這樁生意跟你做了倒也無妨,可老師傅您得敞亮點,別讓我們吃糊塗虧,應該把這塊屠肉木案的來龍去脈,全都說清楚了,以及你究竟是如何發現此物有異,拿去了又有什麼用途?如果有一處講不清的,我司馬灰豁著把它當堂劈碎了燒火,也絕不肯讓你白撿這天大的便宜。」  趙老憋十分為難地說:「司馬團頭,你的理岔了,古話咋說的——『繡取鴛鴦憑君看,莫把金針渡與人』,咱們兩下交易,是以物換物,又不曾虧失了你半分一毫,咋能硬要套問俺的底細?」  司馬灰和羅大海雖然在社會上闖蕩了幾時,卻畢竟都是少年心性,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查個水落石出才算完,不打聽明白了,連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二人軟磨硬泡,死說活求,非逼著趙老憋交底不可,並且發了誓,事後絕不變卦反悔,也不會當叛徒出首告秘。

趙老憋碰上這兩位也只好自認倒黴了,不得不交出幾分實底:世間都說憋寶的蠻子眼尖,事實也確是如此,他昨天中午路過黑屋廢墟,一眼瞥過去,發覺有片棚戶不同尋常。

識寶的眼力是門功夫,更是經驗,怎麼講呢?其實真要說穿了,也沒有民間傳言中的那麼邪乎,並不是還離得好遠,就已看見木棚子裏金光閃閃,而是憋寶的人極善觀察,往往能夠發現常人難以察覺的細微之處。

趙老憋由打跟前一走,就發覺這座木棚附近,存在著許多反常的跡象。照理說,這麼炎熱的天氣,黑屋地區垃圾堆得都成了山,羅大海又剔剝了一頭野豬,弄得遍地都是血腥,周圍該當是蚊蠅盤旋,嗡嗡擾亂不休才對。可是司馬灰與羅大海身後的棚屋周圍,不見半只飛蠅,這不是怪事嗎?  趙老憋料定這附近可能藏有寶物,當即停下腳步,謊稱討碗水喝,趁機坐在木棚門前,向四處仔細打量起來,最後把目光落在了剁肉的朽木案板之上。那肉案是截老木頭樁子,四周拿麻繩箍著,案上擺著死不閉眼的一顆豬首,鮮血滴落在案面上,也不見血水向外流淌,竟都緩緩滲到木樁的縫隙中去了。

趙老憋一眼就斷定在這汙糟油膩的木案之內,必然有些奇異。這塊作為肉案的木頭墩子,當年定是取自一株大樹,在那株樹木在被人砍伐之前,樹身上已生有蟲孔木隙,恰巧裏面鑽進去了一條細小的蜈蚣。因為它在樹裏住得久了,體形漸大,難以再從先前進來的窟窿裏脫身,以至被困在樹內,木性屬陰,經絡中含有汁液,養著蜈蚣多年不死。

後來經人伐樹取材,把藏有蜈蚣的這段木頭,削作了肉鋪中屠肉放血的案板。樹中蜈蚣得以不斷吸噬豬血,年深日久,在體內結出了一枚「定風珠」,因為據說蜈蚣珠能治痛風,才得此名,倒不是取西經三調笆蕉扇時用的那枚珠子。而後這段肉案木墩被屠戶拋棄,不知怎麼就遺落在了黑屋廢墟,裏面的老蜈蚣早已餓死了,但珠子應該還在。這定風珠是陰腐血氣凝結為丹,才使得周圍蚊蠅莫近,趙老憋所求之物,正是此珠。

司馬灰一時未敢輕信,哪有這麼准的?他當即找來斧頭,劈碎了肉案,見其中果然蜷曲著一條遍體赤紅的大蜈蚣,已被斧刃截作了兩段,但是雖死不化,須爪如生,在蜈蚣口中銜著一枚珠子,白森森圓溜溜的,沒有任何光澤,倒像是個可以渾珠的「魚目」。

司馬灰和羅大海面面相覷,到這會兒才算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怪只怪自己眼拙,空伴著寶物許久,竟然視而不見,如今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晚上就等著喂蚊子吧。

趙老憋嘿嘿一笑,心中得意非凡,卻假意勸解他們道:「那個老話咋講的……『命裏八尺,難求一丈』。兩位團頭英雄年少,雖與這珠子無緣,但來日方長,而且還得了皮貨、香煙,更有許多好嚼頭,又有啥可不知足的?咱兩下是各取所需,誰都不吃虧,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了。」說罷捏了定風珠在手,轉身便走。

司馬灰和羅大海正在興頭上,怎肯善罷甘休,他們急忙攔住趙老憋:「底還沒交全,怎能說走就走?這魚眼般的肉珠子到底有什麼好處?你拿去了又打算用來做什麼?」  趙老憋稍顯遲疑,本不想再往下說了,但他看司馬灰和羅大海都是膽大妄為不忌鬼神之輩,自己進山憋寶正缺幾個幫手,如能得他二人在旁相助一臂之力,豈不平添幾分把握?趙老憋想到此處,眯著眼看了看天,然後低聲說:「看這黑屋古鎮形勢不俗,本應是一塊『鳳凰展翅、玉帶出匣』的風水寶地,可這麼多年以來,為啥土地貧瘠、民物窮盡?」  司馬灰和羅大海極為不解:「風水地理這些舊事我們不明白,但聽說黑屋自古就窮,荊棘雜草叢生,土地拔裂,種什麼莊稼都難活,怎麼看都不會是一塊寶地。」  趙老憋道:「俺先前說啥了,怪就怪在這上,本處地理雖好,可是山川之間,缺少了一股風水寶地所獨有的靈氣,所以咱就敢斷言了,在地脈盡頭的荒山野嶺,人跡不到的所在,肯定埋藏著一件陰晦沉腐的千年古物,被它耗盡了天地精氣,才害掉了這一方水土。但有道是『眼見方為實』,至於那山裏邊究竟有啥,現在還不好妄加揣測。」

第一卷 第3話 螺螄橋


第一卷 第4話 鬼巷子


深更半夜,司馬灰三人在荒墳野地間走迷了路,越來越是發慌,三轉兩繞之下,心中早就毛了,再也辨不清東西南北。

羅大海平時膽子很大,但是要分什麼事,論起闖禍打架,他都敢把天捅一窟窿,牛鬼蛇神也多是不在話下。但他小時候曾去雞窩裏偷雞蛋,不料裏面恰好鑽進去了一只黃鼠狼子,可巧一把被他揪了出來。當時那黃鼠狼子剛咬死了母雞,滿嘴都是雞血,兩眼通紅,當時可把羅大海嚇得不輕,從此心裏上留有陰影,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他唯獨最怕狐仙黃仙之說,以前在這方面表現得無所畏懼,多半都是硬裝出來充樣子的,一旦遇到些超出常識範圍以外的恐怖情形,難免會往其上聯想,果真是比兔子膽還小。他曾在東北聽到過不少此類民間傳說,認定是被藏在墳地裏的黃皮子迷住了,想到此處心底生寒,竟連腿肚子都有點轉筋了。

夏芹聽他說「鬼城」裏住著只老黃鼠狼子,想想都覺毛骨聳然,也不由自主的怕上心來,嚇得臉色都變了。

司馬灰卻不相信這種說法,他知道東北地區崇信「黃仙」之風極盛,但在滿清以前,關內迷信此事的民眾並不太多,甚至可以說幾乎是沒有,直到八旗鐵甲入關以後,滿漢文化之間相互影響,關內才逐漸開始有了拜黃仙的習俗。關於「鬼巷子」形成的原因有很多,那些田間地頭的說法不見得都能當真,這片墳地裏未必會有野狸等物作怪,只是眼下遇到的情形實在太過詭異,難以用常理判斷,縱然是他膽氣極硬,又擅長隨機應變,畢竟還是年輕識淺,此刻也難免覺得束手無策。

這時司馬灰發現手中所拎的煤油燈光亮漸弱,眼瞅著就要熄滅了,心中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對羅大海和夏芹說:「這條路算是走迷了,怕是輕易也難出去,我這燈盞裏的煤油所剩無幾,看來也維持不了多久了,有道是『燈滅鬼上門』,咱們要想活命,必須盡快想點辦法往外走。否則再過會兒完全失去燈光,落在這墳地裏兩眼一抹黑,更沒有機會逃出去了。」  羅大海無奈地說:「我算是徹底沒招了,平時就屬你小子的餿主意最多,依你說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司馬灰絞盡腦汁地想了想,他當初在北京,師從「文武先生」,頗知道一些綠林典故,響馬這個詞,本來是專指:「山東路上、跨馬掛鈴、自作暗號之綠林盜賊,多重俠義之氣,難識其歹,莫辨其非,圖財於至秘,謀命於無形。」發展到後來,不論是「關東的胡子、關西的盜馬賊、江南的雁戶、兩湖的船幫」,凡是自居「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並尊關聖,拜十八羅漢為祖師爺的盜眾,也都被歸為響馬之流了。

以前的響馬常會鑽進山溝裏躲避官兵追捕,那些終年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生得比人還高、一望無際的荒草甸子,不摸底的人一進去就會立刻被「海蚊子」叮成幹屍;還有沼澤、雪穀、瞎子溝,都是響馬藏身避禍以及擺脫追兵的「寶地」,他們跟官軍一打就散,逃進人跡罕至的老林子裏躲藏起來,等風聲一過才重新聚集。

正因如此,世人才說「響馬子擅能識路」,即便是逃入地形複雜的深山窮穀,遇到迷失路徑之事,可以通過觀看星鬥來辨別方向,天陰看不見星星的時候,就找水源水脈,只要跟著水走,也一定能走出去,可眼下既沒星星也沒溪水,哪還有什麼法子可想?」  最後司馬灰記起綠林中還有種「推門術」,也就是通過迷信的方式推算生門,那是「先天速掌中八卦」其中一種,一般都是狗頭軍師來做的。司馬灰根本不知道這路手段是否有用,也從來沒有具體實踐過,但為了死中求活,也只得照貓畫虎、按著葫蘆畫瓢,效仿前人相傳下來的古法,在墳前堆起三塊石頭,搭成祖師府,又撮土為爐,插了幾根野草作香。

這時本該念一遍「推門令」,但司馬灰早就都給忘了,不得不臨時拼湊了幾句,只聽他口中念念有詞:「有請關夫子降壇、李老君臨世、列位祖師爺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總司令三老四少在上,快來顯真身救弟子脫困……」說完抬手摘下羅大海的帽子,一把拋上天空,看那帽子落下來掉在哪個方位,便是「生門」所在,朝著那個方向走就有活路。

羅大海完全不懂這套東西,他只是心疼自己的軍帽,大叫道:「你小子瘋了,這種封建迷信的糟粕也能信?」說著話就去找他那頂落在地上的帽子,但是墳塋間到處漆黑一團,長草過膝,帽子從空中掉進荒草叢裏就沒了蹤影,又上哪裏去找。

羅大舌頭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裏,正不住口地埋怨司馬灰,卻聽草叢深處「悉挲」有聲,他還以為是黃皮子從墳裏鑽出來了,不禁被唬得半死,張著大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司馬灰想不到扔帽子這招還真管用,心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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