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醒世恆言

 馮夢龍輯 作品,第5頁 / 共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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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淩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棋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田無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哪個該從,哪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當感激我哩。」說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複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支>,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複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畏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裏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繇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鎮兒鎮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夥,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裏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頻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發的丫頭,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也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良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怏怏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裏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哪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哪裏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王媽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裏面張望,王媽媽恰才買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井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二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裏,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欠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積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子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哪裏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面客座裏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這客座裏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內裏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麼?」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哪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裏。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裏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死怕和尚們批點,且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去,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從,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裏來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持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各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甚麼?」九媽道:「這一厘麼?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麼?」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晚,昭慶寺裏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蒙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甚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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