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摸緊他的手。不是氣惱,不是鬧著玩,而是緊張。他以前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是的,是的。但我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怪招,只知道他們喜歡玩硬的。整晚上我都有聽坐你旁邊那個金紅頭發嘰哩呱啦,還有坐在我右邊的那兩個。他們說『貿易』這個詞時別扭極了。跟蜘蛛人的關系,他們能想像出來的只有一種:剝削壓榨。」
「唔。」這就是特裏克西婭。有些事他自己不經意間就忽略過去了,她卻能從中得出許多發現。有些發現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時,她的解釋仿佛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絕不會猜到的內情。「……我拿不准,特裏克西婭。你知道,有時候,當客戶,嗯,聽不到時,我們青河人說話也挺傲慢的。」
特裏克西婭的視線從他身上轉開了一會兒,望著周圍圖像中一套古怪有趣的房子,那是她在特萊蘭的家。「青河的傲慢把我的那個世界攪了個天翻地覆,伊澤爾。你們的帕克司令把特萊蘭的教育系統轟開了一個大洞,打開了林區貴族的學校……在你們看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
「我們並沒有強迫任何人……」「我知道。你們沒有強迫別人做什麼。林區貴族渴望參加這次行動,你們提出的准人費就是要他們提供某些產品。」她的笑容很奇特,「我不是在抱怨,伊澤爾。沒有青河的傲慢,我永遠不可能進人林區貴族院校的人學選拔程序。我一輩子也別想拿到博士學位,也就不可能到這兒來。你們青河人確實橫得很,但你們同時也是我的世界遇上的最大的幸事之一。」
青河在特萊蘭停留的最後一年裏,伊澤爾一直在冬眠,不大清楚客戶的詳細情況。今晚之前,特裏克西婭也沒怎麼談起這些事。嗯,他的計劃是一兆秒①求婚一次,除此之外,他還沒有向她作出別的承諾,但……他張開嘴,正准備說—
「等等,先別說話!我還沒講完呢。我之所以這會兒說起這些,是為了告訴你:傲慢分許多種,其中的區別我看得出來。從宴會上那些人說的話來看,他們更像殘暴的專制君主,而不像從事貿易的商人。」
「你留意過那些侍者嗎?他們像飽受踐踏的奴隸嗎?」
「……不像……更像雇員。我知道侍者的事講不通,但我們並沒有見過對方艦隊中所有易莫金人。但是,不知出於自信還是失誤,托馬斯·勞把奴隸的痛苦統統張貼出來了,就在四面的牆壁上。」她不耐煩地瞪著他探詢的臉,「該死的,那些畫!
離開宴會大廳時,特裏克西婭漫步繞了一圈,依次欣賞牆上的畫。全是美麗的風景畫,有的是地面景物,有的是很大的居民聚居處。在明暗和幾何排列方面,這些畫都是超現實風格,但在對象描繪上,每一幅畫都無比精確,一草一葉,精細人微。「正常、幸福的人絕不會畫出那樣的畫。」
伊澤爾聳聳肩。「照我看,那些畫都是同一個人的作品。畫得非常不錯。我敢打賭,是古典畫作的複制品,就像鄧②畫的堪培拉。」
鄧是個瘋狂、壓抑的人,膝下無子,了無生趣。這些都充分反映在他的畫作中,「偉大的藝術家很多都瘋瘋癲癲,生活不幸。」
【①一兆秒約等於兩星期。】
【②作者杜撰的大畫家城堡。】
「你說話真像個不折不扣的商人。」
他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握住她的手。「特裏克西婭,我不是想和你爭執。這次宴會之前,不相信他們的人是我。」
「現在仍然不相信,是嗎?」問話很急切,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是的。」但沒有特裏克西婭那麼重的疑心,懷疑的原因也不一樣,「重型起重飛船是他們的,易莫金人卻願意和我們平分運上來的東西,這未免太大方了些。」這個協定肯定是艱苦談判得來的。從理論上說,青河艦隊中隨行科學家的價值完全頂得上幾艘起重飛船,但這種等量性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很難以這個作為談判籌碼,「我正在琢磨你看到、我卻沒發現的那些事……好吧,就算他們真的像你想像的那麼危險,帕克司令和委員會肯定也能看出來。你說呢?」
「不管以前如何,他們現在是怎麼想的?看看你那些艦隊指揮官從交通艇上下來的樣子吧。我有一種感覺,大家現在都覺得易莫金人挺不錯的。」
「他們高興,是因為我們的買賣成交了。貿易委員會的人現在怎麼想,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查問出來,伊澤爾。如果他們被宴會騙了,你可以要求他們頂住。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個見習生。青河有自己的規矩,有自己的慣例,等等等等。但是,這個探險隊是你們家族的!
伊澤爾向前傾過身體,「只是部分擁有。」這可以說是特裏克西婭第一次想用這個事實達到什麼目的。到現在為止,兩人一直害怕承認他們的地位差別,至少伊澤爾是這樣。兩個人心中都深藏著一種恐J嗅,擔心對方利用這種差別。伊澤爾·文尼的父母和兩個姑媽擁有這支探險隊的三分之一:兩艘吸附式動力飛船、三艘登陸艦。文尼。23家族共有三十艘船,分別投人十來個項目。在特萊蘭艦隊的投資並不很重要,家族代表只有他一個人,只對幾個家族成員有利。在艦隊鍛煉一到三個世紀之後,他就會重新回到自己的家族。到那時,伊澤爾·文尼的年齡會比開始時大十到十五歲①。他盼著與家人聚首,讓父母看看,他們的小男孩幹得不壞。但在這次行動中,他太年輕,不可能施加什麼影響。「特裏克西婭,所有權和管理權是兩回事,對我來說更是這樣。如果參加這次探險的是我父母,對,他們會很有影響。但即使是他們,年輕時也不可能指手劃腳。我是個船主不假,但我更是個見習生。」說起來不大光彩,但事實就是這樣。在合乎規範的青河行動中,裙帶關系沒什麼用處,有時甚至會起反作用。
特裏克西婭很長時間沒說話,眼睛探詢地注視著伊澤爾的臉。以後會發生什麼?文尼記得很清楚,菲利帕姑媽曾嚴辭警告過他,要他小心那些跟有錢人家的年輕小夥子拉關系的女人,那種女人會先引誘他們,下一步就想操縱他們,甚至操縱家族的正常業務往來—後者就更嚴重了。伊澤爾現在十九歲,特裏克西婭·邦索爾二十五歲。也許她覺得自己可以指使他。啊,特裏克西婭,千萬別。
她終於笑了,比平常淺些,溫和些。「好吧,伊澤爾。應該怎樣就怎樣吧。但幫個忙好嗎?想想我說的話。」她側轉身,抬起手,觸到了他的臉,輕輕撫摸著。她試探著吻了吻他,很輕很輕。
【①將文尼冬眠的時間算上是兩三個世紀,未冬眠的活動期卻只有十到十五年。】
第2章
搗蛋小鬼埋伏在伊澤爾宿舍外,正等著他哩。
「哎,伊澤爾,昨晚我看你來著。」這句話差點讓他停下了腳步。她說的是宴會。對了,貿易委員會把宴會的情況實時傳送回了艦隊。
「知道,奇維。你在傳送圖像上看到了我,現在又見到了我本人。」他打開房門走進去。小鬼在身後跟得實在太緊,不知怎麼一下子,她也進來了,「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嗎?」
在按自己的心意曲解別人的問題方面,搗蛋小鬼是個天才。「我們正好輪到值同一個勤雜班,兩千秒後開始。我剛才想,咱們可以一塊兒下樓到菌囊去,交換交換小道消息什麼的。」
文尼飄進裏間,這回總算成功地把她關在門外。他換上工作服。出門時一看,不用猜都想得到,搗蛋小鬼仍舊守在外頭。
他歎了口氣,「我沒什麼小道消息。」至於特裏克西婭跟我說的事,我要告訴你才真是活見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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