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遺產的第14年後,「姑媽號」飛船飛臨水星上空,向下噴著火焰,緩緩地落在水星的地面上。
巨大的太陽斜掛天邊,向水星傾倒著強烈的光熱。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們向外延伸至數倍於太陽的外徑,在太陽兩極處的日冕呈羽狀,赤道處呈條狀,顏色淡雅,白中透藍,舞姿輕盈,美麗得驚人。水星的天空沒有大氣,沒有散射光,沒有風和雲,沒有灰塵,顯得透明澄徹。極目之中,到處是暗綠色的岩石,扇狀懸崖延伸數百公里,就像風幹杏子上的褶皺。懸崖上散布著一片片金屬液湖泊,在陽光下反射著強烈的光芒。回頭看,天邊掛著的地球清晰可見,它藍得晶瑩,美麗如一個童話。
這個荒蕪而美麗的星球將是金屬變形蟲們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著沙姑姑的遺像,第一個踏上水星的土地。遺像是用白金蝕刻的,它將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創造的生命,直到千秋萬代。艙內起重機緩緩放著繩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車放在地面上。強烈的陽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為水星車充足能量。洪先生掌著方向盤,把車輛停靠在飛船側面。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臉色仍如往常一樣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洪其炎是飛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飛前他已經「因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而去世,享年64歲。」我們發了訃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社會各界都一致表示衷悼。雖然他是個怪人,雖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動並沒得到全人類的認可,但畢竟他的慷慨和獻身令人欽服。現在,他傾力支持的「姑媽號」飛船即將起飛,而他卻在這個時刻不幸去世,這是何等的悲劇!而其時,洪先生連同他的水星車已秘密運到飛船上。洪先生說:
「這樣很好,讓地球社會把我徹底忘卻,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在水星上幹我的事了。」
飛船船長柳明少將指揮著,兩名船員抬著一個綠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裏面是20塊冷凝金屬棒,那是從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爐中取出的,其中藏著生命的種子。飛船降落在卡路裏盆地,溫度計顯示,此刻艙外溫度是720℃。宇般服裏的太陽能空調器嗡嗡地響著,用太陽送來的光能抵抗著太陽送來的酷熱。如果沒有空調,別說宇航員了,連那20塊金屬棒也會在瞬間熔化。
5個船員都下來了,馬上開始工作。我們打算在一個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後留下洪先生,其餘人返回地球。5個船員將在這兒建一些小型太陽能電站,通過兩根細細的超導電纜送往北極。電纜是比較廉價的釔鋇銅氧化物,只能在-170℃以下的低溫工作,不過這在水星上已足以勝任了。白天,太陽能電站轉換的電量將就近儲存在蓄電瓶內;晚上,當氣溫降到-170℃時,電源便經超導電纜送到遙遠的極地。在那兒,它為洪先生的速凍和解凍提供能源。至於每個複蘇周期中那長達1000萬年的冷藏過程,則可以由-60℃的極冰自動致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個小型的100千瓦發電站就足夠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們用20個結構不同的發電站並成一個電網。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覺將睡上1000萬年。1000萬年中的變化誰能預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長乘上洪先生的跑車,三人共同去尋找合適的放生地。這輛生命之舟設計得十分緊湊,車身複蓋著太陽能極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極夜微弱的陽光中,也能維持它的行駛。車後是小型食物再生裝置和制氧裝置,能提供足夠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氣。下面是強大的蓄電瓶,能提供十萬千瓦時的電量,其壽命(在不斷充放電的條件下)可以達到無限長。洪先生周圍是快速冷凝裝置,只要一按電鈕,便能在2秒鐘內對他進行深度冷凍。1000萬年後,該裝置會自動啟動,使他複蘇。他身下的駕駛椅實際是兩只靈巧的機械腿,可以帶他離開車輛,短時間出去步行,因為,放養生命的金屬湖泊常常是車輛開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會神地開著車,在崎嶇不平的荒漠上尋找著道路,我和柳船長坐在後排。為了方便工作,我們在車內也穿著宇航服。老柳以軍人的姿態端坐著,默默凝視著洪先生的白發,凝望著他高高突起的駝背和雞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腳,目光中充滿憐憫。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談幾句,因為,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他不會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談的故人了。不過在悲壯的氣氛中,我難以打開話題,只是就道路情況簡短地交談幾句。
洪先生扭過頭:「小陳,我臨『死『前清查了我的財產,還餘幾百萬吧,我把它留給你和小尹了,你們為這件事犧牲太多。」
「不,犧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愛的偉人。」
「偉人是沙女士。她,還有你,讓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謝謝。」
我低聲說:「不,是我該向你表示謝意。」
車子經過一個金屬湖,金屬液發出白熱的光芒。用光度測溫計量量,這兒有620℃,對於那些小生命來說高了一些。我們繼續前行,又找到一處金屬湖,它半掩在懸崖之下,太陽光只能斜照它,所以溫度較低。我們把車停下,洪先生操縱著機械腿邁下車,我和柳船長揣上兩塊金屬棒跟在後邊。金屬湖在下方100米處,地形陡峭,雖然他的機械腿十分靈巧,但行走仍相當艱難。在邁過一道深溝時,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老柳搖搖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對的。洪先生必須能獨力生存,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不會有人幫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只能以他的殘腿努力站起來,否則…
…我鼻梁發酸,趕快拋開這個念頭。
我們終於到了湖邊,暗紅的金屬液面十分平靜。我們測量出溫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錫、鉛、鈉、水銀,也有部分固相的錳、鉬、鉻微粒,這是變形蟲理想的繁殖之地。
我們從懷中掏出金屬棒交給洪先生,他把它們托在宇航服的手套裏,等待著。斜照的陽光很快使它們融化,變成小圓球,滾落在湖中,與湖面融合在一起。少頃,洪先生把一枚探頭插進金屬液中,打開袖珍屏幕,上面顯示著放大的圖象。探頭尋找到一個變形蟲,它已經醒了,慵懶地扭曲著,變形著,移動著,動作十分舒曼,十分愜意,就像這是它久已住慣的老家。
三個人欣慰地相視而笑。
我們總共找到10處合適的金屬湖,把20塊「菌種」放進去。在這10個不相連的生命綠洲裏,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它們會迅速夭折,當洪其炎從冷凍中複蘇過來後,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許它們會活下來,並在水星的高溫中迅速進化,脫離湖泊,登上陸地,最終進化出智慧生命。那時,洪先生也許會融入其中,不再孤獨。
太陽緩緩地移動著,我們趕往天光暗淡的北極。那兒的工作已經做完。暗綠色的極冰中鑿出一個大洞,布置了照明燈光,40根超導電纜扯進洞內,匯聚在一個接頭板上,再與水星車的接口相連。冰洞內堆放著足夠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頭食品,這是為預防食物再生裝置一旦失效時備用的。只是我們拿不准,放置數千萬年的食物(雖然是在-60℃的低溫下)還能否食用。
我們把洪先生扶出來,在冰洞中開了一次聚餐會。這是「最後一次晚餐」,以後洪先生就得獨自忍受億萬年的孤獨了。吃飯時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面色很平靜。幾個年輕的船員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這種目光拉遠了他同大夥兒的距離,所以,盡管我和老柳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沒能使氣氛活躍起來。
我們在悲壯的氛圍中吃完飯,洪先生脫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車內,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處。我俯下身問:
「洪先生,你還有什麼話嗎?」
「請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師說話。」
接通了。他對著車內話筒簡短地說:「小尹,謝謝你,我永遠記住你陪我度過的日子。」
他的話語化作電波,離開水星,向一億公里外的地球飛去。他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十分鐘後才傳來回音,我們都在耳機中聽到了,尹女士帶著哭聲喊道:
「其炎!永別了!我愛你!」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們揮手告別,刹那間,他的笑容使醜陋的面孔變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個電鈕,立時冷霧包圍了他的裸體,他的笑容慢慢凝固,2秒鐘後,他已進入深度冷凍。我們對生命維持系統做了最後一次檢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後默默退出冰洞,向飛船返回。
5個地球日後,「姑媽號」飛船離開水星,開始長達1年的返程。不過,大家都覺得我們已經把生命的一部分留在這顆星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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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圖拉拉隱約感到人群回來了,聖府大廳裏一片鬧騰。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沒人理他,也許他並沒喊出聲,他只是在心靈中呼喊罷了。鬧騰的人群逐漸離開,大廳裏的振動平息了。他悲傖地模模糊糊地想,我真的要在聖府中橫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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