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疑向電腦內插入一塊磁卡:這是我和工廠總監共同簽署的特別行動令,請核對。
3秒鐘的停頓後,霍爾說:密碼核對無誤,我將立即執行。
執行吧。
總監傑克遜也到了,他是一名矮胖的英國人,禿腦袋,一雙濃眉。他問何不疑:指令輸入了?
嗯。
他看著何不疑:老何,我昨天給你太太通過話。
我知道,內人已轉達了。謝謝你的再次挽留,但我去意已決,不會變了。
傑克遜歎息一聲:那好,回家抱兒子或女兒吧,你太太說,預產期就在這幾天。
何不疑笑著糾正:肯定是兒子,內人已做過B超。
傑克遜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新生活愉快,不過,要首先預祝今天的演習成功。他轉身回總監室。
佳佳過來告訴何總,他邀請的兩名客人已經到門口了。何不疑打開監視屏,見兩位客人在門口進行指紋和瞳紋鑒定,然後走進淋浴間消毒。一位是75歲的俄國人斯契潘諾夫,世界級的偵探推理小說作家,即使在21世紀末,電腦作家仍不能戰勝他。他的作品十分機智,懸念巧妙,一波三折,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斯契潘諾夫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中國、美國和澳大利亞,但他身上仍有濃重的俄國味,身材魁梧,方下巴,闊肩膀,濃眉下是一雙深沉機敏的眼睛;須發已經全白了,連身上的汗毛和陰毛都是白的,活脫一只毛色純白的北極熊。另一個客人是22歲的中國姑娘董紅淑,《大公報》的名記者,長得嬌小玲瓏,娃娃臉,乳房堅挺,腰部纖細,一頭黑亮的披肩發。這會她已經擦幹身體,正在穿2號的工作衣。可能是斯契潘諾夫說了什麼笑話,董紅淑在縱聲笑著,笑得毫無顧忌。
何不疑關了屏幕,簡短地說:你去迎接他們吧。
兩個客人走出消毒通道,董紅淑搖了搖新浴之後蓬松的頭發,迫不及待地打量著2號,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眼前的景物其實並無神秘之處,滿眼是綠色,是姹紫嫣紅,有中原地帶的柳樹楊樹,也有南方的木棉珙桐,綠陰叢中露出星星點點的十幾幢建築,都不算高大雄偉,但外觀異常精致。頭頂上,那個半圓的、色澤灰白的天花板高入雲霄,在風中微微波動。
董紅淑低聲贊歎:太美了,太美了!能踏上這片神秘土地,她感到十分慶幸,也十分意外。這是多少記者夢寐以求的幸運,怎麼突然落到她的頭上呢。21世紀末,世界上已經沒有敵對國家,沒有戰爭、軍事基地、軍事秘密之類的東西,甚至連商業機密也幾乎不存在了。因為網絡無處不在,在那些信奉信息自由的黑客騎士長達100年的不懈進攻下,要想保住商業秘密,代價未免過於高昂。所以各個跨國公司索性順應潮流,打開藩蘺,把信息自由變成了一種時髦。
但世上惟有三個地點仍包著厚厚的外殼:美國亞利桑那州的1號,中國中原地帶的2號,和以色列內格夫沙漠的3號。這些地方的全稱是類人勞動力繁育中心,一般的稱呼是類人工廠。這些地方的計算機都是采用局域網,同外界的通訊系統有最嚴格的屏蔽。新聞界對它們基本是裝聾作啞,保持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默契。這是極罕見的,要知道,新聞記者都是些貪婪的鯊魚和禿鷲,平時,只要在100裏外聞見點血腥味兒,他們就會不顧性命地撲上去啦。
原因無它,這些繁育中心,或者叫類人工廠,使人類(整個人類)處於不尷不尬的地位。這兒有太多的邏輯悖論和道德倫理悖論。
可是,為什麼突然通知他們兩個來采訪?也許斯契潘諾夫知道內情?
一位同樣身穿白色工作衣的頭發花白的男人在通道口迎接他們。他謙恭地說:是董小姐和斯契潘諾夫先生嗎?請跟我來,何總在辦公室等你們。
董紅淑一眼就看出這是位類人。現在,已有十分之一的家庭用上了類人仆人,盡管從外貌上說他們與人類毫無二致(類人長得更健美),但他們身上的類人味是無可置疑的。董紅淑不經意地瞟了斯契潘諾夫一眼,後者也用目光作了回答:對,是類人。
那位男子正半側著身體在前邊領路,他肯定覺察到了兩人的無聲對話,便微笑著說:也許你們已經猜到了,我是一個類人,是2號的第一批產品,在這個廠區已經服務25年了,從沒邁出廠區一步。
小董多少有點尷尬,畢竟,對他人身份的猜測是不禮貌的,哪怕對於類人。她疑惑地問:你是2號的產品?聽說2號只有25年歷史,而你
我的生理年齡已經55歲。那時,為了盡快得到成熟的類人,我們是用快速生長法直接跨到了中年。那位男子又微笑著加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服務了。
小董不明所以。最後一次?也許明天他就要離開工廠?不過,她沒有追問下去,那位類人說,何總的辦公室已經到了。
何總和秘書在門口迎接他們。何不疑從未在媒體中露過面,但兩人一眼就掂出了2號總工程師的份量。他渾身透著自信,目光炯炯有神,面目清臒,肌肉強健,只是肚子過早地發福了,破壞了身體的勻稱。
那位頭發花白的類人把客人交給秘書,悄然退去。何不疑含笑把客人迎進屋。深秋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射進來,照著屋內巨大的辦公桌、滿牆式書櫃和紫紅色的皮沙發。他扭頭交待秘書:請把門關好,無論什麼電話和工作都給我擋住。他轉向客人,今天上午是全部屬於你們二位的。你們想喝點什麼?
這種破格待遇使董紅淑受寵若驚,看看斯契潘諾夫,他的目光中也顯得有點意外。兩人要了咖啡,佳佳送來三杯熱咖啡,旋即退出,把沉重的雕花門輕輕帶上。何不疑在他們對面坐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好像突然改變了主意:要不,我先領你們參觀一下2號,你們願意嗎?
當然願意!董紅淑急不可耐地說,把何不疑逗笑了。斯契潘諾夫也笑著點點頭。
那好,請喝完咖啡,跟我走吧。
門口停著一輛敞蓬的微型車,沒有駕駛員,三人上車,車輛自動開走了。沒有噪聲和排煙,是一種絕對無聲和潔淨的環保車。自動車帶他們走了很遠,車停了,何不疑起身讓女士先下車。他指指周圍的丘陵,和綠色植被下露出的紅色土壤,問:知道2號的地理位置嗎?
知道,在南陽市的西部。
對,是內鄉、西峽和淅川交界的地方。這兒是世界上已發現的恐龍蛋最密集的地方,前後發掘出2萬多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的發現加起來才500枚。恐龍蛋在這兒如此密集的原因還未得出確論,很可能這是恐龍滅亡前的最後一片樂土,是它們走向死亡的入口。棱齒龍、三角龍、劍龍、暴龍群集在這兒,已經意識到了家族的末日,它們苦苦掙紮著,仰天悲鳴。這是多麼悲涼多麼回腸蕩氣的場面!6000萬年後這兒建成了生命制造工廠,真是世事滄桑、天道循環啊。
斯契潘諾夫微笑著指出:一般人不說生命制造這幾個字,毋寧說,在正統的理論界中,這樣說是犯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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