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洋蔥頭大吃一驚,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出啥事兒了?」
胡蘿卜一瞬間竟有些感動。
早先,整個狐領子鄉只有「草原旅店」一家旅店。
那時國道剛剛從鄉裏通過,洋蔥頭多麼會算計的一個人呀,立刻在進鄉的路口蓋起了一排藍色山牆、白色屋頂的簡易房,豎了個老大老高的牌子——「司機旅店」,供往來的司機歇腳。沒幾年他就成了鄉裏的第一富戶,又把簡易房拆掉蓋起了這家草原旅店,還琢磨著這下子會有更大把的鈔票進自己的腰包了。不料,沒過幾個月,同鄉那個總是樂呵呵的李大嘴突然在眼淚湖邊上蓋了一棟湖畔樓。
起初洋蔥頭還笑他傻:哪有把旅館蓋得離國道那麼遠的?但沒過多久,縣政府發文,把眼淚湖定為縣級風景名勝區,不少有錢人紛紛開車直奔眼淚湖,玩累了就在湖畔樓裏住,「更大把的鈔票」就這麼進了李大嘴的腰包。這一來,洋蔥頭可氣壞了,每次只要看見李大嘴,那眼珠裏的火苗子啊,迎風都能點著了!
現在,聽說湖畔樓出了事,洋蔥頭那擔憂的表情可不是裝出來的。
沒想到這老小子還有些良心——胡蘿卜這麼想著,嘴上說:「你先甭問那麼多啦,趕緊起火,炸油條、熬豆漿,人多,你多整點,八點整送到派出所去,可別晚了。」
在忙碌中,不知不覺就過了八點,胡蘿卜一看手表,想起要召開案情分析會,這才匆匆忙忙往鄉派出所趕,和送飯歸來的二禿子和洋蔥頭撞了個正著。
見洋蔥頭再次問起案情,要他「透露點消息」,胡蘿卜有些不耐煩,「你老瞎問個啥,我要到所裏開會了,別耽誤我工夫……哭喪個啥臉,飯錢一分也不少你的,鄉裏給報銷!」
「不是,不是……」洋蔥頭直擺手,薄薄的嘴唇像被膠粘住了一樣,咂吧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急得兩只眼珠子滴溜亂轉。
「你到底咋了?」胡蘿卜有些疑惑,「有啥事要說?」
洋蔥頭的眉毛重重地壓了一壓,再抬起時,已經換上了一副旅店老板時常掛在臉上的殷勤笑容,「沒啥事兒!沒啥事兒!」然後拉起在一旁傻樂的兒子二禿子,快步走向遠方,腳步踉踉蹌蹌的。
第8節
輕輕推開會議室的門,胡蘿卜見滿滿一屋子黑色警服,個個警銜都比自己大,趕緊找了把靠牆的椅子,還沒坐定,坐在橢圓形會議桌中腰位置的省公安廳王副廳長一眼瞅見他,立刻招呼:「老胡,前邊坐!」說著拉開身邊的一把椅子。
這時,胡蘿卜才發現牆上的省級和縣級的兩張地圖都又黃又破,落了一層土,早就該更換了;會議桌上也淨是被煙頭燙出的小洞,還有往日開會時有人閑極無聊用圓珠筆畫的畫兒,兩只漏了底的暖水瓶擱在上面……
胡蘿卜不好意思地解釋:「廳長,咱們這裏條件簡陋……」
王副廳長手一揮打斷了他,「先說案子。會剛剛起個頭兒,既然你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警察,就請你把經過詳細地給大家介紹一下吧。」
會議室裏,除了胡蘿卜在講述案情,只聽見每個人用筆在本子上記錄的聲音。
只有兩個人沒動筆:一個是王副廳長,他是這裏的最高領導,隨行的秘書會記錄下一切;另一個是楚天瑛,他手中握著筆,面前的桌子上也攤開了本子,上面卻是一片空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胡蘿卜,專心得像一個讀唇語的聾啞學校的老師。他身旁的李闊海想:這楚處還真膽大,啥也不記,就不怕王副廳長怪他不敬業?
但是王副廳長顯然毫不在意,在偶爾向楚天瑛投去的目光中,反而還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欣賞之色。
省廳裏的每一名警察都知道,這份欣賞來之不易。
一年前,楚天瑛還是省城刑警隊的一名支隊長。當時市郊發生了一起案子,一家四口睡在一張通鋪上,半夜屋裏突然著了大火,這家的男主人逃出來了,女主人卻和兩個孩子同時葬身火海。刑警勘察後,判斷為一起意外事故。事件不發生在楚天瑛的轄區範圍,但是,在每周五下午省公安廳舉行的一周大案要案通報會上,楚天瑛聽到這個案子,就跑到現場去了。
案發現場成了一片廢墟,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焦味兒。附近的住戶都比較貧窮,房挨著房不說,各個院落裏還堆了許多易燃的破爛,所以起火後,救火的鄰居們見火勢越來越猛,生怕最後來個「火燒連營」,於是把房屋搗毀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幾塊牆板。
楚天瑛到屋子裏走了一圈,沒有什麼發現,來到院子裏,看見院落的一角有一只二十公升容量的塑料壺,擰開聞了聞,裏面還剩一點汽油。找來居委會主任一問,得知這家人的生活中並無任何需要用到汽油的地方,於是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把,楚天瑛一回頭,是負責偵辦這起案子的一名警長:「你來這裏幹嗎?」
楚天瑛回答:「我覺得這個案子有疑點,過來看看。」
「疑點?」對方詫異地揚起了眉毛,「什麼疑點?」
「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家人都睡在屋子裏,著火了怎麼最後只逃出來一個?其他人就睡得那麼死嗎?當爹的怎麼就不能順手拉一個孩子出來?」
在辦案過程中,只有核實每一個疑點,才能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所以在警察內部,對案子提出質疑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剛巧這名警長是王副廳長的外甥,一向作風張狂:「我覺得你是沒事找事呢。屍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被燒死的那女的和倆孩子的氣管裏都有吸入的煙灰,這說明火災發生時三人都還有生命征兆,是火災窒息死亡——『張舉燒豬』的故事,你沒聽過?」
「張舉燒豬」是宋代法醫著作《折獄龜鑒》裏記載的一則故事。說的是古時候浙江省句章縣發生了一起火災,丈夫被燒死,其弟認為是嫂子先殺了哥哥再放火的,於是一紙訴狀告到縣衙。縣令張舉為此做了一個實驗:令人先殺死一頭豬,再把一頭活豬捆好四肢,然後把活豬與死豬同時扔進火堆裏。大火熄滅後,張舉讓人查看這兩頭豬,被殺死的豬口中幹幹淨淨,而被活活燒死的那頭豬,張著嘴巴,嘴裏有很多煙灰。讓仵作再去看那個「被燒死」的丈夫,口中也是幹幹淨淨的……最後,被害人的妻子不得不承認自己殺死丈夫後放火燒屋的罪行。
活人具有呼吸能力,在火災現場,呼吸時不可避免會將火焰中的煙灰和炭末吸入呼吸道。因此,「張舉燒豬」成為後人處理此類案件的一個重要參照。在火災現場,死者的口、鼻、咽喉、氣管和支氣管中如果發現有煙灰、炭末等附著物,就說明是被燒死或窒息而死的,否則就是先被殺死、再棄屍火場的。
這個故事相當有名,楚天瑛當然知道,但他從來不是個讀死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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