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
突然,周圍響起一陣巨大的歡呼聲。
家的附近有一所小學,每天清晨總能聽到孩子們課前熱鬧的歡叫聲,可是現在正值暑假,學校裏應該是寂無人聲,而且現在時間尚早,還沒有到課前的時段……
原來這陣歡呼聲是從我衰弱不堪的身體深處迸發出來的,周圍的人群都在忘乎所以地高呼著「萬歲——萬歲!」……歡呼聲震耳欲聾,幾乎震碎了車窗上的玻璃,一直灌入我的耳中。只記得自己當時正坐在火車裏,拼命想打開車窗探出頭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車窗像是鏽住了,完全打不開,坐在旁邊的兩位乘客也伸手前來幫忙,可是也沒成功。於是自己慌忙用手抹了抹車窗上的霧氣,伸出的手卻在瞬間定格住了。
是的,順序的確是這樣的。不知道是誰伸手在車窗玻璃上抹了一把,於是,霧蒙蒙的車窗上留下了一片梧桐樹葉形狀的透明小框,我正是從那裏看見了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面容。妻子也湊近車窗,從那裏透過窗戶緊盯著我看……才露出微笑的。
不,當時我並未看清她臉上是否在笑,只是慌忙用新發的軍裝袖子使勁地擦拭起車窗玻璃來,於是看清了妻子身邊人山人海的送別的人群。可是自己眼中能看見的卻只有妻子的模樣。
妻子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身邊還站著我年幼的女兒,妻子正緊緊拉著女兒的小手。
女兒剛滿四歲,身上穿著像是過七五三節①[1]時才穿的色彩豔麗的和服童裝,拉住母親的手裏還抓著一面小小的日本國旗……是左手。這些細節至今還能記得十分清楚。
自己俯身靠在車窗上,狠狠地擦拭著窗玻璃,剛能看清妻子的身影時,瞬間,發車的鈴聲響了。火車喘著粗氣開始慢慢啟動,山呼海嘯般的「萬歲」的歡呼聲更加起勁地響了起來,人們手中揮動的日本國旗聚成一片潮水似的波濤,可是站在月台上身處國旗的海洋中的妻子卻靜靜地呆立著,一動也不動,直到她的面容漸漸遠去,直到馬上就要消失了……直至這一刻,我的目光才離開妻子,落在旁邊站著的女兒身上。女兒就像模仿母親似的,臉上也是微微露出笑容,對著漸漸遠去的我——也就是她的父親——揮手送別。也許她並不知道父親要去哪兒,也不知道手裏的日本國旗意味著什麼,只是高高舉起旗子,輕輕擺動著。可是至今我分明還記得她當時揮動的是左手。
女兒並非出於自己的意思揮動著小旗,是母親握住她的手在搖晃著,舞動著手裏的旗子。
女兒本來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像被卷入呼喊「萬歲」的旋渦中,身不由己地無心地微笑著……也許當初女兒並非學著大人的樣子微笑著,反而倒是妻子在學著孩子的樣子,臉上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笑容。
那是個寒風刺骨的冬夜,按理說車站月台上應該飄舞著大雪,可是照片一樣清楚的記憶中,卻連一片雪花也沒有。
窗外月台上的景象在蒸汽機車吐出的濃濃的水霧籠罩中漸漸模糊,一點一點地遠去,因此留在記憶中的這段情景與其說是像照片一樣留在記憶中,不如說像是一段讓我經常回憶起來的紀錄片或者電影。
而且,這段影像更像是無聲電影時代的黑白影片,我能記起的場面中既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女兒手上的日本國旗和身上的和服也像黑白電影似的看不出顏色來,耳中能聽到的就是那串發車的鈴聲,眼裏能看見的只是那個瞬間妻子眼中透出的一縷笑意……
其中……記憶最深的就是經歷一個多月的艱辛旅程,我們被送上的那個位於南太平洋中的小島,這段記憶又與離開車站時的一刻大不相同了。
那座島上到處色彩都很濃鬱,茫茫的大海和天空連成一色,都是那樣湛藍,就連白色的太陽光和暑氣騰騰的大雨似乎也透著奪目的明媚顏色。
南太平洋上的小島?
想到這裏,仿佛自己又回到那座不知名的南太平洋上的小島上。以前只在夢中才能回到那座島上,可是最近明明醒著,卻好像自己已經回到那座小島上去了。剛才還在自家門前的院子裏站著,可是回過神來一看,卻突然發覺自己正身處於島上的密林中,猛地大吃一驚……不,也許現在自己以為醒著,相反,卻還在深深的睡眠中也說不定。躺在這間屋子床上的自己可能正是自己睡夢中見到的模樣……真正的自己還是個年輕的士兵!趁著南太平洋上這座小島上進行激烈戰鬥的間歇,疲憊不堪地躺在地下剛剛打了個盹兒,夢見了幾十年後成為老人的自己的模樣了也說不定。但是無論如何,現在我的腦子裏正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是個經常容易忘事的七十五歲的耄耋老人,剛才聰子催我吃飯的叫聲,以及昨天的事情都像是發生在遙遠的過去似的很快就被遺忘了……
白光 3
昨晚睡前有過什麼事,為了何事發過愁……這些剛剛發生過的一切好像全都沒有記住,相反,卻對幾十年前的往事曆曆在目般牢牢記著,仿佛昨天剛剛發生過。
就連按說早該遺忘的幼年時代的一樁樁小事,以及連小事都算不上的兒時經歷過的點點滴滴也都記得清清楚楚……
比如,五六歲時自己上街去看祭典,回家的半道上被人踩斷了木屐上的帶子,稍大些時夏天晚上跟著朋友鑽在寺廟裏大殿的香案下過了一夜……祭典之夜母親身上浴衣的顏色、夜店的推車上掛著的風車的模樣、寺廟周圍成片地盛開著的‧花的白色,以及漆黑的半夜飄來的‧花濃烈得嗆鼻的芬芳……還有小道上偶然碰見過一兩次的行人,全都像發生在眼前似的。
就連近在眼前,多年照料自己生活的聰子,我有時也會突然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是已經過了七十年,自己路上遇見的那位走街串巷叫賣膏藥的老先生,以及寒冬的雪道上摔倒在地時,攙起自己的那位好心的老婦人的樣子卻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已經老了,也許活不了多少年頭了吧?
但是自己心裏已經沒有什麼割舍不下的事,對於死亡也已經毫不畏懼,甚至覺得,自己就這麼雙眼一閉,悄悄地死去倒是最幸福不過的一件事了。不,最好是連幸福也感受不到,極其自然地離開人世就行了……就像掛在樹上的一片枯葉,不知何時被風一吹,離開枝頭,回歸大地,這樣自然而然地死去。
或許,自己對死還未那麼想得開,只是對將來自己就像踩在一根極細的繩子上走鋼絲似的生活,感到毫無信心,一心只想逃避現實,回到過去也未可知……如若當真是諸事都由命運暗中主宰著的話,說不定是命運為了彌補我那時日不多的將來,而特地讓我經常回到令人懷念的過去那些日子中去,好讓我剩下的日子好過些。
隨著身體日漸衰弱,回憶起的往事也真的越來越久遠了。
不過,記起的往事越來越早,也許意味著自己很快就活到頭了。每天每天,我都對著天花板回憶起以前發生過的各種往事,也許不久後能想起的事情也會慢慢枯竭,只是總也沒有回憶夠的只有過去的兩段經歷,就是戰爭中令人難忘的那一夜晚,伴隨著「萬歲」的呼喊聲妻子微笑著把我送上死亡旅程的一刻,以及經歷了漫長的海上顛簸,把我們送上南太平洋小島上的那段日子……發出灼人的光芒的太陽和四周碧藍色的海面包圍中的充滿原始色彩的小島。這兩處情景過去曾經記起過無數次,卻每回都像初次想起時一樣鮮明地呈現在眼前,占據了我的頭腦,占據了我全部身心。戰後數十年中我的人生似乎都是在回憶這兩個場面中度過似的。不,也許我真的只是在做夢,如果值得回憶的人生只有這樣兩個情景那也太沒意思了吧。那座南太平洋的遙遠的小島,和故鄉車站裏的月台只是夢裏見過……連那站在月台上緊緊拉住孩子的手,透過火車車窗玻璃向我露出的最後的微笑也是。
幸子。
突然腦子裏想到了這個名字。
既不是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名字,也不是女兒的名字,是哪位女子的名字呢……
究竟是誰的名字呢?像是記得昨天晚上因為這件事情兒子夫婦曾經反目相爭……哦,對了,並不是吵架,而是不知接了誰的電話,聰子突然氣呼呼地告訴兒子:「是幸子的電話……說是明天又要過來。」
昨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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