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小妮家時我穿黑裙,第二次穿白裙。小妮喜歡上我的品位,她說‧姐,看見你就很安靜。我說安靜就好,咱們開始補習功課吧。今天補習什麼,語文、數學,還是外語?小妮說就補外語吧。接著她給我講了一則關於外語的故事。說是母老鼠帶著幾只小老鼠在廚房裏被貓發現了,母老鼠急中生智對貓發出一聲貓叫,趁那只貓納悶的瞬間,母老鼠帶著小老鼠成功脫逃。事後,母老鼠語重心長地對小老鼠說,這一下你們知道學點外語的好處了吧。小妮是個調皮的女孩,她的開心經常讓我沉寂的心裏透進一絲陽光。我笑了。小妮說我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太難得一見。她說以後要經常逗我笑。我說笑有什麼好,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愚蠢的表現。生命的本質是絕望的,無意義的,尼采說上帝死了,上帝死了後人的得意忘形更接近絕望。存在主義看見了這一點。所以笑是人類對自己的欺騙。小妮捂住耳朵說不聽不聽,我最討厭哲學了。哲學是神經病。她做了一個摹仿精神病人的怪相,我又笑了。和小妮在一起,快樂無可救藥地襲來。
可是今夜,小妮在噩夢中掙紮,這讓我心痛,我必須帶她脫離這場災難才行。在暗黑中走出飯廳,我來到小妮的臥室門外。我用手指關切地敲門,這聲音和節奏與人的心跳頻率一致。這不奇怪,宇宙萬物都服從於同一個規律。小妮,醒醒!我輕聲叫道。
門開了。我無聲地走到小妮的床前。她穿著睡衣坐在床頭,高中女生的身體已經成熟,可面容還是個大孩子。她說‧姐,你怎麼還沒睡?凡是周末我都住在小妮家,這是規律。可是今夜她怎麼還這樣認為呢?我順勢說早睡了,剛被她的驚叫聲驚醒,便過來看看。小妮說她做了噩夢,看見母親死在床上,醒來時還聽見飯廳裏有玻璃杯打碎的聲音。我說什麼也沒發生,都是你睡前講了鬼故事的緣故。
小妮疑惑地盯著我說,什麼鬼故事呀?睡前不是一直在補習功課嗎?你先給我講數學,後來又讓我練習了一段英語,怎麼會冒出講鬼故事的事來呢?
人的記憶是一種特別靠不住的東西。哪怕是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事也會變形、錯位甚至消失。這就像玻璃的水霧一樣,風一吹它就散了,可是誰能說這水霧沒有存在過呢?我說小妮,你睡前真的講過鬼故事,還有兩個同學和你在一起。你們坐在地板上講鬼故事一直講得背上發冷。
小妮呵呵地笑起來。她說‧姐你怎麼也會編故事了。不過我背上真的有點發冷,都是剛才的噩夢嚇的。我很害怕,‧姐你就陪我一塊兒睡吧。
我上了小妮的床。她又叫道,‧姐你身上怎麼這樣涼呀,被窩裏有股寒氣似的。我忙說我屬蛇,皮膚從來就是涼涼的。小妮似信非信地唔了一聲,接著打了一個呵欠側身睡去。我盡量和她保持著距離,以免身上的寒氣再讓她生疑。死去的人盡管可以擠進活人的空間,但這一身寒氣卻無法遮掩。
我最早在別人身上發現這個秘密是在兩個月前。那天何姨對我講起了小妮的事來,她說她這女兒一點也不聽話,都讀高二了,還是只知道貪玩。並且還在學校打架,約了一夥人將一個欺負過她的男生打得趴在地上求饒。說到傷心處,何姨捂著臉哭起來。我拉住她的手安慰她,這時我吃驚地發現何姨的手冰涼冰涼的。以前聽小妮講過,她母親曾經生重病住院差點死掉。突然有一天,她放學回家後看見母親已回到家裏,正很精神地打掃衛生。小妮說媽媽你出院了,母親說是啊,病好了就該回家。小妮對我講這事時我就覺得很蹊蹺。那天拉著何姨冰涼的手,我就知道她其實早已死在醫院,但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兒,所以魂靈顯形又回來了。當然,我從不敢將這個發現告訴小妮,我認為母女如此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
現在,當我死後又回到這個世界時,小妮發現了我身上的寒氣。幸好她什麼也不懂,我用屬蛇的解釋便哄得她側身睡去。
我是在小妮完全睡熟後起身來到飯廳的。我得將地上的碎玻璃收拾幹淨,以免小妮明早發現後受到驚嚇。
飯廳裏黑乎乎一片,後窗玻璃上有灰白的天光。我抬頭便看見一個裸背的女人站在窗外,黑發傾瀉在光滑的背脊上,這是樓上那位畫家畫過的女人,她在畫中永遠轉不過身來,我生前就對她是否存在於世產生過懷疑。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她果然是一個幽靈,因為小妮的家在6樓,沒有人能出現在窗外的空中。
我想,我現在終於能看見她的面容了,因為我和她亡靈相通。我走到窗前輕敲著玻璃,意思是叫她轉過身來。然而,這背影轉瞬消失了,我聽見樓上的窗戶響了一聲,她回到畫家的屋子裏去了。
突然,背後有人叫我,同時,燈也亮了。我回轉身,看見穿著睡衣的小妮。‧姐,你到飯廳裏來幹啥?半夜三更的,還不開燈。我說我口喝,到這裏找水喝。這時,小妮看見了地上的碎玻璃杯,她後退了一步。我說是我剛打碎的。進飯廳沒找著電燈開關,黑暗中便將這杯子碰到地上了。小妮站在那裏發怔,臉色有點發白。
回到床上重新睡覺,我仍然和小妮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半夜裏最好別到飯廳去,小妮說,我曾經在那裏的窗戶玻璃上看見過一張女人的面孔。我媽媽說那可能是我自己的影子。可我覺得不是,因為當時我很害怕,可玻璃上的那張臉卻在笑。
我知道小妮看見了誰,她是樓上那幅畫中的亡靈。可此時此刻,我不願和小妮談論這個話題。我說可能是你看花眼了吧。唔,咱們該睡覺了,半夜時說多了話會失眠的。
小妮聽話地側身睡去,很快便沒動靜了。在四壁的黑暗中,我驚異於小妮竟沒有發現我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將自己的手湊在鼻孔上嗅了嗅,除了有點寒氣,也還沒有其他異味。這說明死去的人重新顯形於人間,人們是很難察覺出來的。
我在暗黑中回憶起昨夜的情景。半夜過後,女生寢室裏寂靜得像深潭。我輕輕地下了床,赤著腳走到窗邊。我推開窗,望了一眼樓下,黑乎乎的樹叢中有一條灰白的路。我悄無聲息地爬上窗台,以六樓的高度,帶走一個人的生命絕無問題。我向虛空撲了出去。我聽見尖厲的風聲,以前在峽穀裏聽見的那一種,像女巫的口哨。虛空為我打開了另一扇門,我走進去,這是我所想要實現的。
柏拉圖說,這世界既不增加什麼也不減少什麼。他說許多年之後,人們仍會看見他披著睡袍在廣場上演講。檣認為這是一件永遠無法證實的事,因為我們沒有一種時間逆行的交通工具。檣是我在網上認識的人,我和他談起另一個世界時非常投機,我准備離開這世界的前一天上網給他留言說,我也許能夠與時間逆行,那是很孤獨的事,不過,我願意。
現在,一切剛剛開始。我記起今晚的經歷正是以前發生了的事,那時我剛作小妮的家教幾天時間,周末到了,我第一次住宿在小妮家。這是何姨的安排,她說她要出差,周末正好讓我和小妮一起過。並且,以後都這樣。
而此時,黑暗中響起小妮的抽泣聲,我知道她在做夢。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和以前的經歷一模一樣。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因為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小妮睜開了眼,眼角留著淚水。我夢見我有一個姐姐,她死了。小妮說,她看見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被一雙大手拎著腿扔到樓下去了。有人說那女孩是她的姐姐。她感到奇怪,便在夢中去問母親,母親只是捂著臉哭,她也跟著哭了。
小妮說,在她出生前,母親或許真的生過一個女孩。要是這女孩不死的話,也就沒有她來到這個世上的份了。那死去的女孩是她未曾謀面的姐姐,她是頂替她而出生的,小妮說,人來到世上純屬偶然。
夜半時分,小妮坐在床頭講她的夢。沒有開燈,我在暗黑中看見她的眼中有驚恐的光。我是誰?人追問這個謎底時總是驚恐的。
我扶著小妮的肩膀安慰她,讓她重新睡下。‧姐,你的手好冷!她往後縮了縮身子,然後側身睡下。
3
我在暗黑中看見有微弱的白光在窗簾上掠過,像縹緲的水波一樣。大約是淩晨兩點鐘左右吧,客廳裏的電話響了。鈴聲在漆黑中傳來,讓人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小妮睡得很沉,一點動靜也沒有。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摸黑來到了客廳裏,我沒有開燈是怕驚醒小妮,以免她害怕。這種時候聽見電話都會感到心裏發緊。
我拿起了話筒,我想電話那邊站著的最有可能是小妮的母親。即使這樣,淩晨兩點打電話來也有點不祥。我喂了一聲,話筒裏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你還好吧?趕快去屋子裏各處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陌生人進來的痕跡。
你是誰?我吃驚地問道。我想做個鬼臉來嚇退這個低沉的聲音的人,可惜隔著電話他並不能看見。
孩子,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電話那邊的人顯得有點失望,這讓我明白過來,他是小妮的父親。小妮從小跟母親長大,對與母親離異多年的父親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複雜感受。我在給小妮做家教期間,還未見過這個男人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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