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來,遞了過去,寶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為劇烈地發著抖,甚至無法打開瓶蓋,還是靠阿尼密的幫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他不斷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順看他的口角,流了下來,流在他裸露的,幹而且粗糙的皮膚上,被突出在皮膚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經知道,寶德教授的情形絕不像三十年前。他們「商量」的那樣順利,其中一定有過不為人知,但是極其重要的變化。
如果不是有了變化,寶德教授是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等寶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為了找我,這些年來,到過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本來以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驚世駭俗的。誰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耶加達,遇見了他,憑著一點傳說,我是不能見到你的了。」
寶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達,耶加達……」
他一面說著,一面身子又發起料來,阿尼密說道:「慢慢來,我們已經見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時間,慢慢談分別後的情形,不要緊。」
寶德又淒然她笑了一下,道:「那麼,請到我的穴洞中來。我在這裏很孤獨,一種你無法想像的孤獨。」
梆克少校低聲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確,葛克早就說過這一點,他說過,寶德會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動身子的寶德,進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過好一會,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鋪著由幹樹皮編出來的席子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那時,寶德已經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阿尼密也找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坐下來,望著在他對面的寶德,心中感到一陣難過,他真難於想像,學識豐富的寶德教授,是如何過那原始的生活,過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們進穴洞之後,其餘的穴居人,遠遠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時發出點古怪的聲音,但是,並不進洞來侵擾他們,阿尼密點著一支煙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寶德,怎麼一回事?」
寶德慢慢地抬起頭來,在陰暗之中,他的濁黃色的眼珠,看來更加黯淡,不像是屬於一個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動著,過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臨死之前想像的一樣,那時離開了紅霞,向前走,想找一個母體內的嬰兒,以供我去寄托--」
阿尼密揮了揮手,但是卻沒有出聲音,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問寶德,當時他的感覺是怎樣的,但是一轉念之間,他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覺得那實在是一項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那時,寶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體留在耶加達,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過是一組極其複雜組合的腦電波而已。
寶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怎麼樣的?」
阿尼密點了點了頭,寶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個夢,和做夢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我並不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就像是做夢一樣,身子雖然躺著不動,但是人卻可以到任何地方。」
寶德接連幾次強調「和做夢一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點著頭,這種感覺,他們是完全可以領會的,他們自然沒有像寶德教授那樣的經歷--人死了,腦電波卻還存在,但是他們都做過夢。
寶德又道:「在我想用紅霞作我的寄托之際,我設想得很好,可是紅霞的腦組織,已完全破壞了,我完全無法達到目的--」
他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以一種極焦切的聲音問道:「紅霞還好嗎?」
阿尼密歎了一聲,道:「她死了。」
寶德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過了好久,沒有出聲,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夢中一樣。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覺得無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腳下,迅速移動,我實在走得太快了--」
寶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歎了一聲,道:「是的,你那時,是以無線電波的速度在移動,那是和光速幾乎一樣的。」
寶德咳嗽了幾聲,道:「一切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我有寄托,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初生嬰兒的體內,我感到一陣極度的痛楚,那種痛楚,是來自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於是,我又一次聽到了我自已的聲音。」
寶德教授,這時已漸漸恢複了鎮定,所以他敘述的聲音,也平靜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帶著一種夢幻一般的神情,因為寶德這時的敘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是在講述,他如何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寶德吸了一口氣,通:「我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在叫:我在什麼地方?可是我想發出的聲音,和我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同,我想問我在什麼地方,但是發出來的,卻只是哭聲。」
寶應講到這裏,聲音又急促了起來,道:「我既然發不出我要講的話,只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睜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
阿尼密雙手緊握著拳,道:「為什麼有這樣的情形?」
寶德望著岩洞的頂,聲音仍然根平靜,道:「實在很簡單,不過事前我沒有想到,你也沒有想到,我和你都以為只要進入一個嬰兒的體內,就可以代替原來失去的軀體了,可是事實上,嬰兒的視覺,聽覺,以及聲帶,都無法負擔著一個人正常的工作,嬰兒的聲帶,只能作簡單的震動,只可以發出哭聲來。」
阿尼密閉上眼睛一會,他有點不敢想像,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個人,思想成熟,什麼都會想,可是他的身體,卻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來行動。這只有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才差可比擬。
寶德繼續道:「或許你以為,情況最壞,不過是和一個全身癱瘓的人一樣,是不是?但是事實上,絕不是那樣,嬰兒感受到的痛楚,簡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膚碰到任何粗糙的東西,都是徹心的疼痛,那簡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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