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飄零十九年,鄉關魂夢已茫然。
蘇卿困虜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滿顛。
彼為中朝甘守節,我成俘虜獲何愆?
首丘無計傷心切,夜夜虔誠禱上天。
話說元泰定年間,日本國年歲荒歉,眾倭糾夥,又來入寇,也帶楊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所喜者,乘此機會,到得中國。陝西、福建二處,俱有親屬,皇天護佑,萬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團圓,也未可知。所憂者,此身全是倭奴形象,便是自家照著鏡子,也吃一驚,他人如何認得?況且刀槍無情,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說,寧作故鄉之鬼,不願為夷國之人。天天可憐,這番飄洋,只願在陝、閩兩處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來倭寇飄洋,也有個天數,聽憑風勢:若是北風,便犯廣東一路;若是東風,便犯福建一路;若是東北風,便犯溫州一路;若是東南風,便犯淮揚一路。此時二月天氣,眾倭登船離岸,正值東北風大盛,一連數日,吹個不住,徑飄向溫州一路而來。那時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備禦俱疏,就有幾只船,幾百老弱軍士,都不堪拒戰,望風逃走。眾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殺人。楊八老雖然心中不願,也不免隨行逐隊。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軍連敗了數陣,搶了幾個市鎮,轉掠寧紹,又到餘杭,其凶暴不可盡述。各府州縣寫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帥領兵征剿。
這普花元帥足智多謀,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將,奉命克日興師,大刀闊斧,殺奔浙江路上來。前哨打探俊寇占住清水閘為穴,普花元帥約會浙中兵馬,水陸並進。那倭寇平素輕視官軍,不以為意。誰知普花元帥手下有十個統軍,都有萬夫不當之勇,軍中多帶火器,四面埋伏。一等倭賊戰酣之際,埋伏都起,火器一齊發作,殺得他走頭沒路,大敗虧輸,斬首千餘級,活捉二百餘人,其搶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殺,也多有落水死者。普花元帥得勝,賞了三軍。猶恐餘倭未盡,遣兵四下搜獲。真個是:饒伊凶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話分兩頭。卻說清水閘上有順濟廟,其神姓馮名俊,錢塘人氏。年十六歲時,夢見玉帝遣天神傳命割開其腹,換去五髒六腑,醒來猶覺腹痛。從幼失學,未曾知書,自此忽然開悟,無書不曉,下筆成文,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忽一日,臥於家中,叫喚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適在東海龍王處赴宴,被他勸酒過醉。家人不信,及嘔吐出來都是海錯異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實。到三十六歲,忽對人說:「玉帝命我為江濤之神,三日後,必當赴任。」至期無疾而終。是日,江中波濤大作,行舟將覆,忽見朱幡皂蓋,白馬紅纓,簇擁一神,現形雲端間,口中叱吒之聲。俄頃,波恬浪息。問之土人,其形貌乃馮俊也。於是就其所居,立廟祠之,賜名順濟廟。紹定年間,累封英烈王之號。其神大有靈應。
倭寇占住清水閘時,楊八老私向廟中祈禱,問答得個大吉之兆,心中暗喜。與先年一般向被擄去的,共十三人約會,大兵到時,出首投降,又怕官軍不分真假,拿去請功,狐疑不決。
到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敗,楊八老與十二個人,俱潛躲在順濟廟中,不敢出頭。正在兩難,急聽得廟外喊聲大舉,乃是老王千戶,名喚王國雄,引著官軍入來搜廟。一十三人盡被活捉,捆縛做一團兒,吊在廊下。眾人口稱冤枉,都說不是真倭,那裏睬他?此時天色已晚,老王千戶權就廟中歇宿,打點明早解官請功。
事有湊巧,老王千戶帶個貼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興,夜間起來出恭,聞得廊下哀號之聲,其中有一個像關中聲音,好生奇異。悄地點個燈去,打一看,看到楊八老面貌,有些疑惑,問道:「你們既說不是真倭,是那裏人氏?如何入了倭賊夥內,又是一般形貌?」楊八老訴道:「眾人都是閩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縣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擄去,髡頭跣足,受了萬般辛苦。眾人是同時被難的。今番來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狀怪異,不遇個相識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決。幸天兵得勝,倭賊敗亡,我等指望重見天日,不期老將軍不行細審,一概捆吊,明日解到軍門,性命不保。」說罷,眾人都哭起來。王興忙搖手道:「不可高聲啼哭,恐驚醒了老將軍,反為不美。則你這安西府漢子,姓甚名誰?」楊八老道:「我姓楊名複,小名八老。長官也帶些關中語音,莫非同郡人麼?」
王興聽說,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我舊主人!可記得隨童麼?小人就是。」楊八老道:「怎不記得!只是須眉非舊,端的對面不相認了。自當初在閩中分散,如何卻在此處?」王興道:「且莫細談,明早老將軍起身發解時,我站在旁邊,你只看著我,喚我名字起來,小人自來與你分解。」說罷,提了燈自去了。眾人都向八老問其緣故,八老略說一二,莫不歡喜。
正是:
死中得活因災退,絕處逢生遇救來。
原來隨童跟著楊八老之時,才一十九歲,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歲人了,急切如何認得?當先與主人分散,躲在茅廁中,僥幸不曾被倭賊所掠。那時老王千戶還是百戶之職,在彼領兵。偶然遇見,見他伶俐,問其來曆,收在身邊伏侍,就便許他訪問主人消息,誰知杳無音信。後來老王百戶有功,升了千戶,改調浙中地方做官。隨意改名王興,做了身邊一個得力的家人。也是楊八老命不當盡,祿不當終,否極泰來,天教他主仆相逢。
閑話休題。卻說老王千戶次早點齊人眾,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軍門請功。正待起身,忽見倭犯中一人,看定王興,高聲叫道:「隨童,我是你舊主人,可來救我!」王興假意認了一認,兩下抱頭而哭。因事體年遠,老王千戶也忘其所以了,忙喚王興,問其緣故。王興一一訴說:「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彼時尋覓不見,不意被倭賊擄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誰想他到認得小人,喚起小人的舊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釋放我舊主人。小人便死在階前,瞑目無怨。」說罷,放聲大哭。眾倭犯都一齊聲冤起來,各道家鄉姓氏,情節相似。老王千戶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專,解在帥府,教他自行分辨。」王興道:「求恩主將小人一齊解去,好做對證。」老王千戶起初不允,被王興哀求不過,只得允了。
當日將一十三名倭犯,連王興解到帥府。普花元帥道:「既是倭犯,便行斬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個個高聲叫冤起來,內中王興也叫冤枉。王國雄便跪下去,將王興所言事情,稟了一遍。普花元帥准信,就教王國雄押著一幹倭犯,並王興發到紹興郡丞楊世道處,審明回報。
故元時節,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職,卻只下太守一肩,與太守同理府事,最有權柄。那日,郡丞楊公升廳理事,甚是齊整。怎見得?有詩為證:吏書站立如泥塑,軍卒分開似木雕。
隨你凶人好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饒。
老王千戶奉帥府之命,親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楊郡丞廳前,相見已畢,備言來曆。楊公送出廳門,複歸公座。先是王興開口訴冤,那一班倭犯哀聲動地。楊公問了王興口詞,先喚楊八老來審。楊八老將姓名家鄉備細說了。楊郡丞問道:「既是——縣人,你妻族何姓?有子無子?」楊八老道:「妻族東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為商之時,孩兒年方七歲。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身倭國,經今又十九年。自從離家之後,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兒撫養得長大,算來該二十九歲了。老爺不信時,移文到''縣中,將三党親族姓名,一一對驗,小人之冤可白矣。」再問王興,所言皆同。眾人只齊聲叫冤。楊公一一細審,都是閩中百姓,同時被擄的。楊公沉吟半晌,喝道:「權且收監,待行文本處查明來曆,方好釋放。」
當下散堂,回衙見了母親楊老夫人,口稱怪事不絕。老夫人問道:「孩兒今日問何公事?口稱怪異,何也?」楊公道:「有王千戶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說起來都是我中國百姓,被倭奴擄去的,是個假倭,不是真倭。內中一人,姓楊名複,乃關中縣人氏。他說二十一年前,別妻李氏,往漳浦經商。
三年之後,遭倭寇作亂,擄他到倭國去了。與妻臨別之時,有兒年方七歲,到今算該二十九歲了。母親常說孩兒七歲時,父親往漳州為商,一去不回。他家鄉姓名正與父親相同,其妻子姓名,又分毫不異。孩兒今年正二十九歲,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況且王千戶有個家人王興,一口認定是他舊主。那王興說舊名隨童,在漳浦亂軍分散,又與我爺舊仆同名,所以稱怪。」老夫人也不覺稱道:「怪事,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頗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審,我在屏後竊聽,是非頃刻可決。」
楊世道領命,次日重喚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細鞫。其言與昨無二。老夫人在屏後大叫道:「楊世道我兒!不須再問,則這個——縣人,正是你父親!那王興端的是隨童了。」驚得郡丞楊世道手腳不迭,一跌跌下公座來,抱了楊八老放聲大哭,請歸後堂,王興也隨進來。當下母子夫妻三口,抱頭而哭,分明是夢裏相逢一般。則這隨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個不耐煩,方才拜見父親。隨童也來磕頭,認舊時主人、主母。
楊八老對兒子道:「我在倭國,夜夜對天禱告,只願再轉家鄉,重會妻子。今日皇天可憐,果遂所願。且喜孩兒榮貴,萬千之喜。只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閩中百姓,與我同時被擄的,實出無奈。吾兒速與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楊世道領了父親言語,便把一十二人盡行開放,又各贈回鄉路費三兩,眾人謝恩不荊一面分付書吏寫下文書,申複帥府;一面安排做慶賀筵席。衙內整備香湯,伏侍八老沐浴過了,通身換了新衣,頂冠束帶。楊世道娶得夫人張氏,出來拜見公公。一門骨肉團圓,歡喜無限。
這一事鬧遍了紹興府前。本府檗太守聽說楊郡丞認了父親,備下羊酒,特往稱賀,定要請楊太公相見。楊複只得出來,見了檗公,敘禮已畢,分賓而坐。檗太守欣羨不已。楊郡丞置酒留款。飲酒中間,檗太守問楊太公何由久客閩中,以致此禍。楊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載便欲還鄉,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適有寡女,年二十三歲,正欲招夫幫家過活。老夫入贅彼家,以此淹留三載。」檗公問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懷孕,生下一兒,兩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問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不知太守姓名,便隨口應道:「因是本縣小兒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德,要見兩姓兄弟之意。算來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該二十二歲了,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說罷,下淚如雨。檗太守也不盡歡。又飲了數杯,作別回去,與母親檗老夫人說知如此如此:「他說在漳浦所娶檗家,與母親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親?」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備個筵席,請他赴宴,待我屏後窺之,便見端的。」
次日,楊八老具個通家名帖,來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人在屏後偷看,那時八老衣冠濟楚,又不似先前倭賊樣子,一發容易認了。檗老夫人聽不多幾句言語,便大叫道:「我兒檗世德,快請你父親進衙相見!」楊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驚。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兒不識親顏,乞恕不孝之罪。」請到私衙,與檗老夫人相見,抱頭而哭,與楊郡丞衙中無異。
正敘話間,楊郡丞遣隨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親。聽說太守也認了父親,隨童大驚,撞入私衙,見了檗老夫人,磕頭相見。檗老夫人問起,方知就是隨童。此時隨童才敘出失散之後,遇了王百戶始末根由。闔門歡喜無限,檗太守娶妻蔣氏,也來拜見公公。檗公命重整筵席,請楊郡丞到來,備細說明。一守一丞,到此方認做的親兄弟。當日連楊衙小夫人張氏都請過來,做個合家歡筵席,這一場歡喜非校分明是:苦盡生甘,否極遇泰。豐城之劍再合,合浦之珠複回。高年學究,忽然及第連科;乞食貧兒,驀地發財掘藏。寡婦得夫花發蕊,孤兒遇父草行根。
喜勝他鄉遇故知,歡如久旱逢甘雨。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楊八老在日本國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誰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兒楊世道,後妻檗氏所生孩兒檗世德,長大成人,中同年進士,又同選在紹興一郡為官。今日天遣相逢,在枷鎖中脫出性命,就認了兩位夫人,兩個貴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日闔郡官員盡知奇事,都來賀喜。老王千戶也來稱賀,已知王興是楊家舊仆,不相爭護。王興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戶家。老王千戶奉承檗太守、楊郡丞,疾忙差人送王興妻子到於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楊郡丞一齊備個文書,到普花元帥處,述其認父始末。普花元帥奏表朝廷,一門封贈。檗世德複姓歸宗,仍叫楊世德。八老在任上安享榮華,壽登耆耋而終。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榮枯得失,盡是八字安排,不可強求。有詩為證:
才離地獄忽登天,二子雙妻富貴全。
命裏有時終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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